张维迎与林毅夫之辩:对中国经济问题截然不同的解读

作者:橙鉴 2016-09-20 19:58

如果说前段时间杨振宁与王贻芳关于“大型对撞机”的争辩为广大民众带来了科普红利,如今这二位经济学家的观点碰撞,无疑是对中国未来经济发展的思考。

经济观察网 橙鉴/文 产业政策从无知走向无耻?张维迎8月下旬在西安的某次论坛上的演讲着实惊人,仅是痛批还不够,张维迎主张废除一切形式的产业政策。

紧随其后的是,那位与张维迎争论21年的林毅夫再次站了出来,为“产业政策”辩护,称经济发展需要产业政策才能成功。

也许巧合,此次争论发生的背景,是近段时间国家财政部门公布的部分新能源汽车骗补名单。骗补名单的公布,无疑让政府产业政策争议再起。

如果说前段时间杨振宁与王贻芳关于“大型对撞机”的争辩为广大民众带来了科普红利,如今这二位经济学家的观点碰撞,无疑是对中国未来经济发展的思考。这次争论,也是林张自1995年以来的第四次大论战。

林毅夫张维迎争论

林毅夫与张维迎历次争论回顾

第一回合

张维迎:为什么产业政策注定会失败?

张维迎

张维迎

8月25日,张维迎在西安举行的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2016年夏季峰会上发表演讲称,“产业政策是穿着马甲的计划经济”,并从无知走向无耻,主张废除一切形式的产业政策。并称,由于人类认知的局限和激励机制的扭曲,产业政策注定会失败。以下为张维迎演讲全文:

一、产业政策是穿着马甲的计划经济

人类会犯好多错误,人类能够进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具有从错误中学习的能力。中国古话“吃一堑长一智”讲的就是这个意思。但在我看来,我们经常是只吃堑,不长智。计划经济在全球都失败了,这是人类用生命代价换来的一个教训,但计划经济的精神仍然保留了下来,人们对产业政策的推崇就是一个例子。实际上,产业政策不过是穿着马甲的计划经济。

当然,产业政策并不是一个新东西。中国是人类历史上实行产业政策最早的国家,也是产业政策连续时间最长的国家,这个产业政策就是汉武帝开创的重农抑商。重农抑商政策抑制了中国人的企业家精神,阻碍了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现在我们要建立市场经济,不再搞重农抑商,但过去几十年里政府还是不断推出各种各样的产业政策,这些产业政策同样阻碍着企业家精神的发挥和市场经济的发展。

回过头来看,产业政策成功的案例凤毛麟角,失败的例子比比皆是。举例来说,2009年推行的十大产业振兴计划导致了严重的产能过剩,政府对光伏产业的支持使得这个新兴产业很快陷入危机。但我们并没有认真地总结这些教训。时至今日,我们不少的经济学家、政府官员,甚至一些企业家,仍然在不断地呼吁政府制定产业政策。

产业政策的失败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产业政策为什么注定会失败?大概归纳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由于人类认知能力的限制;第二个原因是由于激励机制的扭曲。我要特别强调,认知能力的限制比激励机制扭曲更为根本。让我先谈一下认知能力的限制。

二、创新是不可预见的

拥护产业政策的人一般有一个隐含的假设,就是技术进步和新产业是可以事先预见的,因而是可以计划的。但这个假设是完全错误的。新产业来自创新。纵观人类的产业发展史就会发现,创新和新产业都是不可预见的,我们现在讲到某一个时期某一个产业发挥了多么重要的作用,全部是事后诸葛亮式的总结。30年前没人预料到今天的新兴产业,甚至20年前也没人预料到;同样,我们今天也没有办法预见20年、30年之后哪些产业、哪些技术是最为重要的。

为什么新技术和新产业难以预见?因为创新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它的过程充满一系列的不确定性,这与科学上的发现很类似。不确定性与我们通常讲的风险不同,风险可以用统计规律来找出它的概率分布,不确定性没有任何统计规律可寻。创新是独一无二的,我们没有办法计算其成功或失败的概率。并且,一个创新是否能成功,常常取决于后续的其他创新是否出现,因而面临的是一系列的不确定性,而不是一个单独的不确定性。创新的不确定性使得我们没有办法预见求索的结果,然后制定一个目标,再按这个目标寻找一个路径。我们其实既不知道目标在哪里,也不知道路径在哪里,我们只能在不断的试错当中行进。

让我举几个例子。在人类过去200多年的历史中出现的具有重要影响的技术,像蒸汽机、火车、汽车、飞机、电力、无线电、计算机、激光、互联网等等,都是没有预料到的。蒸汽机在它最初出现的时候,就是用于煤矿井下抽水,没多少人认为它有多么广阔的用途,所以瓦特改进蒸汽机时找不到钱,只有一个叫罗巴克的英国企业家资助他,结果把罗巴克搞破产了。后来博尔顿接手了罗巴克与瓦特的合同,但失败和巨额的资金需求还是给博尔顿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时候,能够使得蒸汽机后来大有用武之地的很多技术都没有出现,比如火车不存在,轮船也不存在,而火车和轮船的出现又依赖于一系列其他的发明创造,包括钢铁质量的改进,机械设备等等。

计算机是IBM公司1945年发明的,当时没认为它有多大商业价值,所以迟迟没有投入市场,因为当时计算机必须用真空管,不仅成本高,而且速度低。计算机真正成为具有商业价值的产品是由于十几年后半导体和集成电路的出现,而这一重大发明在1945年是不可能预料到的。

再看看激光的例子。今天激光技术可以说无处不在,我们开会进门的时候身份验证要激光扫码,我这里演讲要用激光投影,我们听的音乐是激光唱片,图书出版要激光排版,去医院检查身体要激光,不少手术也变成了激光手术,等等。事实上,最重要的是,所有现在的信息通信都是基于激光技术才能实现的。但是在上世纪60年代贝尔实验室发明激光技术之后,一开始甚至不准备申请专利,因为“激光技术对通信来讲没有多大意义”。为什么以后变得有意义了?因为出现了纤维光学技术,只有纤维光学技术和激光结合起来了,才彻底改变了通信信息传输方式,后来才不仅能够传输语音,而且传输数据,现在传输音像。激光技术的巨大价值依赖于一系列应用技术的发明,在后来这些技术出现之前,人们很难认识到激光技术的价值。

我特别想举两个企业的例子。一个是思科公司。思科公司是斯坦福大学毕业的一对夫妇创办的,需要投资的时候他们去找风投,找了72家风投没有一家愿意给钱,因为都不看好它,只是到了第73家才拿到一笔钱。风险投资家是些非常聪明的人,削尖脑袋找有利可图的项目,但也经常眼浊!

另外一个例子是腾讯的马化腾。我曾遇到过一个风险投资家,他曾在饭桌上对我说,现在一想起马化腾就想扇自己两耳光,我问为什么,他说当初马化腾就想要50万美元,他愣没看上。马化腾找不着钱,好在最后碰到一个南非的风投给了钱,腾讯公司现在的最大股东不是马化腾,而是南非的那家投资公司。

我举这些例子,就是想说明一个道理:所有重要的创新,所有因创新而成功的新企业,更进一步是所有新产业的出现,都是不可预见的,因为创新过程充满一系列的不确定性。新技术的价值最初是无法预料的,只有在一系列相关的应用技术出现之后,它才能显示出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没有办法对新产业、对创新做任何规划,实现创新的唯一途径是经济试验的自由,而不是通过所谓的产业政策将自己锁定在预定的路径上。

这也正是我们需要企业家的原因。也可以说,如果技术和创新是可以预料的,我们不需要企业家,我们只需要政府官员和科技干部。我们需要企业家就因为创新是不可预料的,所以需要企业家的警觉、想象力、判断力,需要企业家不断试错,市场竞争决定谁成功谁失败,成功的创新就被别人模仿,在市场上不断扩散,推动了人类的进步,也给你带来利润,失败了你就自然消亡。扼杀了企业家精神也就阻塞了创新之路。

三、产业政策是豪赌

产业政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要把有限的资源(人力的、物质的)投在政府选定的优先目标上,这实际上是一种豪赌,连盲人摸象也谈不上。不能想象政府官员对未来技术和产业的判断比企业家更敏锐,当然我知道一些政府官员确实很有企业家精神,但总体来讲政府官员要比企业家在创新方面更为迟钝。当政府官员认识到某种技术的重要性的时候这种技术基本上已经过时了,比如说上世纪90年代中国电视机厂家只搞组装,没有核心技术---彩色显象管,所以政府花数十亿美元进口了几十条彩色显象管生产线,结果显像管生产线还没装配好的时候,技术就过时了,因为我们进入了数字时代,显象管完全被淘汰了。

能不能靠专家制定产业政策呢?也不行,因为专家可能有硬知识,但没有创新所必须的企业家的敏锐性和软知识。如果要依靠专家的话就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少数服从多数,但是多数专家认为正确的东西很可能是完全错误的。像我刚才举的思科公司的例子,如果找73个人一块投票的话,72个人投反对票,只有一个人投赞成票,这个项目肯定得不到支持。所以说专家也是不可靠的,更何况有些专家说某个技术重要,其实是为了多得到科研经费。

靠企业家制定产业政策又如何呢?我想也不成,因为有资格被邀请参与政策制定的企业家一定是已经成功的企业家,但过去的成功不代表未来的成功,对经济发展产生重要影响的创新通常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创业者,而不是功成名就的商界领袖。

不妨设想一下,1990年如果美国政府组织一个产业政策委员会,由比尔·盖茨任主席,互联网时代就不会这么快到来,因为比尔·盖茨当时根本不看好互联网,只看好PC。同样,如果2000年左右中国组织一个企业家主导的产业政策委员会,由CCTV投票选出来的十大年度经济人物来组成,并且由柳传志和张瑞敏联席担任联席主席,我想中国互联网的发展可能不会像今天这么好,更可能的是计算机行业和家电行业的产能过剩。像我刚才讲的,好多创新就是名不见经传的人做出来的,成功之后我们好多判断就变得失误起来了。这就是为什么一代一代新的企业家在替代老的企业家。这是认知方面的原因。

四、不搞砸绝不罢手

产业政策之所以失败,除了认知方面的原因,还有激励机制方面的问题。

政府官员的激励和企业家很不一样,企业家试错,失败了损失是自己的,成功了收益也是自己的。但政府官员做事成功了没有与此对应的货币收益,失败了反倒可能要承担一定的职业风险(尽管并不总是如此)。所以政府官员考虑更多的是怎么回避个人责任。

回避个人责任的一个办法就是听取专家的意见,这样任何政策出问题以后都可以说事先征求过专家的意见,官员自己当然就没有责任,至少情有可原。可以说,听取专家意见已成为政府官员推卸责任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第二个办法就是忠实执行上级政府的政策,中央号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或者“跟风”,别人(其他地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比如别人做动漫,我也做动漫,别人做太阳能,我也做太阳能。这样即使最后失败了,大家都失败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失败了,我个人当然也就没有责任。光伏产业的情况就是这样,中央决定发展光伏产业,全国都这么搞,我也这么搞,各地都这么搞,最后就搞成这样子。所以我们看到,一旦政府鼓励任何一个产业,这个产业一定会变得产能过剩,危机四伏。凡是政府扶持的产业,不把它做砸绝不会罢手。

当然,做砸了是不是罢手也不一定,因为政府官员还可以错上加错。创新的不可预见性意味着产业政策一定会出现错误:支持了不该支持的企业和产业。但政府官员一般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因为错误会暴露自己的无知;掩盖错误的一个办法是对失败的项目提供更多的支持。这就从无知走向无耻!比如说,上海交大一位教授曾拿了上亿的政府资金,搞了个所谓的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汉芯一号”,后来被揭露他不过是把摩托罗拉芯片买过来磨掉人家的商标而已。我相信政府一开始只给几百万,最后发现错了以后不能暴露自己选错人了,所以不断加钱,他自己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不做出样子来好像交待不过去,就只好造假,最后搞成这样。

政府部门也不会愿意资助那些一心想证明它们犯错的人,所以独立研究者不可能得到政府的资助,这进一步提高了政府部门掩盖错误能力。比如说,当初上3G通讯时要求中国移动[-0.90%][-0.90%]公司使用TD-SCDMA标准显然是一个错误,花几千亿的代价,但现在分析它的案例都不可以写出来,有个邮电大学的教授写了也没有办法发表。

这样的情况在自由市场是不可能的。自由市场上,如果一个企业家犯错误,第一他没有积极性掩盖,因为越掩盖亏损越多;第二他也没有权力掩盖,因为有竞争对手存在,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别人证明自己的错误。你搞一个技术,人家也搞一个技术,人家搞成功了就打垮你了。

产业政策还带来寻租行为和腐败。产业政策通过对不同产业在市场准入、税收和补贴、融资和信贷、土地优惠、进出口许可等方面的区别对待,创造出权力租金。有些企业家不具有创新能力,但是很具有寻租的本事,很热衷于跟政府官员勾结起来搞寻租活动。现在一些所谓的新技术公司账面有利润,一检查利润都来自政府的补贴。所以不难理解,大量从政府拿钱的企业根本就不可能是真正的创新企业。

五、企业家要争取的是普遍的权利,而不是特权

总结一下,由于人类认知的局限和激励机制的扭曲,产业政策注定会失败。事实上产业政策只能阻碍创新,而不可能激励创新。跟着政府的产业政策走的企业家,我想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创新型企业家。为了创新,为了把我们国家变成一个真正的创新型国家,中国企业家需要的是自由和公平竞争的法治环境,而不是什么产业政策的扶植。所以我主张废除任何形式的产业政策,政府不应该给任何企业、任何行业任何特殊的政策,真正的企业家不应该有这个奢望。

任何特权都是对他人的歧视,会扭曲企业家精神。我要特别呼吁一下,企业家应该争取的是每个人的平等的权利,而不是给自己的特权。但我很遗憾地发现,现在一些企业家向政府所争的是给自己的特权,而不是给所有企业家、所有个人平等的权利。我们应该记住哈耶克在几十年前提出的警告,他说:许多假装捍卫“自由企业”的人,实际上是一群捍卫他们自己特权的卫道士和要求政府采取有利于他们的行动的鼓吹者,而非一切特权的反对者。他认为,除非反对国家控制运动的领导人以身作则,随时准备用他们要求大众接受的竞争市场节律来约束自己,否则我们就无望回到一个较为自由的制度当中。

林毅夫:经济发展有产业政策才能成功

林毅夫

林毅夫

9月13日,针对张维迎的言论,林毅夫发表文章称,作为经济学家的责任不是因为怕产业政策失败而凡产业政策都一概反对,或是因为产业政策是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就无条件地支持一切产业政策,而是要研究清楚产业政策成功和失败的道理,以帮助政府在使用产业政策时,减少失败,提高成功的概率。林毅夫观点鲜明地表示,经济发展需要产业政策才能成功。以下为文章全文:

许多国家的产业政策失败,但是尚未见不用产业政策而成功追赶发达国家的发展中国家和保持持续发展的发达国家。对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产业政策之所以需要是因为推动经济发展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既要有企业家的个人努力,也需要有政府帮助企业家解决企业家自身所难于克服的外部性和相应软硬基础设施完善的协调问题。由于不管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政府所能使用的资源都是有限的,不能什么可能的技术创新和什么可能的产业升级都提供帮助,因此只能策略性地使用其有限资源,优先帮助能对经济持续发展做出最大贡献的产业。这种有选择性地使用资源帮助某些产业的企业家克服外部性和协调问题的措施就是产业政策。由于没有产业政策的国家经济发展必然不成功,而许多产业政策不成功,因此,作为经济学家的责任不是因为怕产业政策失败而凡产业政策都一概反对,或是因为产业政策是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就无条件地支持一切产业政策,而是要研究清楚产业政策成功和失败的道理,以帮助政府在使用产业政策时,减少失败,提高成功的概率。本文从新结构经济学的视角分析为何经济发展需要产业政策才能成功,为何多数产业政策失败,以及我国如何才能制定有效的产业政策。

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的本质是人均收入的不断增加,其前提则是越来越高的劳动生产率水平。劳动生产率水平的提高有两个途径:一是通过技术创新,提高现有产业中产品的质量和生产效率;二是通过产业升级,将现有劳动力、土地、资本等生产要素配置到附加价值更高的产业。根据新结构经济学的分析,这两者的实现需要有“有效的市场”和“有为的政府”的共同作用。

“有效的市场”的重要性在于,引导企业家按照要素禀赋的比较优势来选择技术和产业,生产出来的产品在国内国际市场的同类产品中,成本才会最低,才会最有竞争力,企业才能获得最大的利润,整个经济才可以创造最大的剩余和资本积累,使得比较优势从劳动或自然资源密集逐渐向资本密集提升,为现有产业、技术升级到资本更为密集、附加价值更高的新产业、新技术提供物质基础。企业家会按照比较优势发展经济的前提,则是必须有一个能够很好地反映各种要素相对稀缺性的价格体系,如果有这样的价格体系,企业为了自己的利润和竞争力,就会按照要素禀赋所决定的比较优势来选择合适的技术和产业,这种价格体系只有在充分竞争的市场中才会存在。所以,按比较优势发展产业、选择技术的前提是,要有一个“有效的市场”。

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有为的政府”也必不可缺。首先,这是因为经济发展是一个资源必须随着要素积累、比较优势变化,不断从现有技术和产业配置到新的效率更高的技术和附加价值更高的产业的结构变迁过程。在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过程中,必须要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如果没有其他必要的安排,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倘若失败,将承担所有成本,并让后来者知道螃蟹不可吃,不去犯同样的错误;倘若成功了,后来者将会随之涌进,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不会有垄断利润。也就是如果没有其他必要的安排,对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而言,失败的成本和成功的收益是不对称的;而从社会的角度看,不管失败或成功都给后来者提供有用的信息。因此,政府需要给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一定的激励,企业家才会有积极性去冒这个风险。发达国家的专利制度发挥的就是这种功能。发展中国家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一般是在国际的技术和产业链内部来进行,多数情况下不能给予专利,但是,仍然需要给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以必要的激励。当然,这种激励需要找到其他合适的替代方式。

其次,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成功与否,并不完全决定于企业家个人的勇气、智慧和企业家才能。例如,要进入一个新的产业,所要求的从业人员的技能,和以往的产业不尽相同,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如果完全靠自己培训员工,后来的企业可以以稍高的工资聘走拥有新技术的员工,而使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蒙受损失。新产业所需的资本规模和风险也通常会比原有的产业大,需要有新的能够动员更多资本、有效分散风险的金融制度安排和其匹配,这也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自己可以解决的问题。随着技术创新、产业升级,资本密集度和规模经济的提高,市场的范围和交易的价值会不断扩大,交通、电力、港口等硬的基础设施和法律、法规等软的制度环境,也必须随之不断完善,这些完善显然超出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的能力之所及。随着一个国家的发展,技术和产业会越来越接近国际的前沿,新的技术创新和产业的升级需要与这些新技术和新产业相关的基础科学的突破,基础科学的研发属于公共产品范畴,其发现不能申请专利,企业家不会有积极性持续地从事这方面研究。凡此种种困难,均需要一个“有为的政府”来协调不同的企业,加以克服,或是由政府自己直接提供相应的服务。只有这样,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才能顺利进行。

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发展中国家的政府可动员和配置的资源有限,不可能满足各种可能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所需的外部性补偿,和完善所有相应条件的要求。因此,和企业一样,发展中国家的政府也必须对可能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的经济和社会回报做出甄别,按“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精神,以“产业政策”集中有限资源,协助企业家从事那些回报最高的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只有这样才能促进经济最好最快地发展,避免陷入“低收入陷阱”或“中等收入陷阱”。同样,发达国家的政府也必须对其企业家所要从事的新一轮的技术创新和新产业发展所需要的基础科研给予支持,由于发达国家可以用来支持基础科研的经费并非无限,因此,也和发展中国家一样必须根据可能的回报来配置有限的科研资源,这种配置也就是一种产业政策。

许多发展中国家的政府采用产业政策时经常失败,除了执行能力的问题之外,究其原因是发展中国家的政府容易出于赶超的目的,而去支持违反比较优势的产业,结果这些产业中的企业在开放竞争的市场中缺乏自生能力,只能靠政府永无止境的保护补贴来生存。成功的产业政策必须是针对有潜在比较优势的产业,所谓有潜在的比较优势产业指的是该产业的要素生产成本在开放竞争的市场中有优势,但是由于软硬基础设施不完善,交易费用太高,使得总成本在开放竞争的市场中没有竞争力的产业。政府若能针对这些产业中的先行企业给予外部性补偿并帮助提供软硬基础设施的完善,则这样的产业政策能够使具有潜在比较优势的产业迅速变成具有竞争优势的产业。

发改委回应:现有产业政策与新常态存在不相适应

两位经济学家的争论还引发国家发改委回应。9月14日的发改委发布会上,发改委新闻发言人赵辰昕就改争论表示,我们现有的产业政策确实存在与新常态不相适应的地方,从目前产业政策的实施情况看,也存在一些迫切需要解决的突出难题,我们要通过相关的调整来使这些政策适应新常态的需要。一下是发言实录:

赵辰昕:我是这么看的,对于任何事物,社会上都会有各种各样不同的观点和看法,这非常正常,对产业政策当然也不会例外,你既然提到了这个问题,我就说点我自己的看法。

第一,从目前的国际情况看,不同发展阶段的各个国家都在运用产业政策,当然,根据经济发展国情、文化、体制等方面的差异,世界各国的产业政策可能在目标上、在内容上、在措施上会有所不同。但是,我们研究发现各国确实都在运用产业政策,通过产业政策在不同领域、不同侧面发挥作用。举一个最现实的例子,国际金融危机以来,发达国家都高度重视实体经济的发展,比如美国提出了“先进制造伙伴计划”,还有“先进制造业国家战略计划”,也有人讲这叫“制造业回归”。比如日本实行了“产业重生战略”,德国也发布了“关于实施工业4.0战略的建议”,这些都是不同国家运用产业政策的具体体现。

第二,我们回顾一下,从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产业政策确实对我国的发展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改革开放之后,我国政府相继出台了很多与产业发展相关的措施,有的叫规划、有的叫政策、有的叫目录,还有一些相关的优惠措施。这些产业政策对拉动经济发展、促进结构调整、调节供求关系等方面都发挥了积极的作用,更是我国产业发展取得辉煌成绩的重要保障。

第三,我们也在认真评估当前的产业政策,当前我国经济发展进入新常态,我们现有的产业政策确实存在与新常态不相适应的地方,从目前产业政策的实施情况看,也存在一些迫切需要解决的突出难题,我们要通过相关的调整来使这些政策适应新常态的需要。

第四,在当前这种情况下,确实有必要统筹谋划好产业创新发展和产业政策转型。我们将认真贯彻落实党中央、国务院关于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重大决策部署,牢固树立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新发展理念,坚持问题导向和目标导向,发挥市场配置资源的决定性作用和更好的发挥政府作用。按照这样的思路和原则,我们将会同有关方面统筹谋划产业创新发展和产业政策转型的顶层设计,强化改革意识,创新工作方法,积极推动产业迈向中高端水平。

第二回合

很快,第二回合的较量便在两位经济学家之间拉开。两人就“后发国家保持长时间持续增长”、“发挥比较优势与强调政府作用”、“企业家精神与产业政策”、“战略与体制的关系”等方面存在的问题针锋相对,展开辩驳。以下为微信号“经济学家圈”刊载的双方文章全文:

张维迎:林毅夫四个错误

(1)后发国家保持长时间持续增长很难说是奇迹。哈耶克早在上世纪40年代就指出,缺少自由的国家可以利用自由国家发展起来的技术保持一段时间的高增长。真正需要解释的是为什么这些落后国家之前没有发展。

人类历史上真正的经济增长奇迹应该是英国和美国。由于工业革命,英国从一个边陲岛国成为人类现代文明的引领者。美国则从一个南北战争之前80%以上人口都在农村的农业国家,在三十年后的1890年成为世界第一大工业国。

中国的经济增长值得我们高兴。这说明,人只要有自由,就会有发展。中国过去30年之所以取得这么好的成就,就是总体而言政府管的越来越少,虽然中间有所反复。目前之所以还有很多问题,是改革不彻底造成的。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中国目前弥漫着一种过度自信的气氛,一方面反对普世价值,另一方面期望把中国的经验变成普遍的规律用来指导其它国家。实际上,中国过去30多年在持续经济增长的同时,却并没有创造能对人类未来发展提供重要推动力的新技术。英国产业革命期间创造蒸汽机,带来了机械化;美国在南北战争之后30年里在电器以及汽车等方面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如果我们不能够谦逊的对待成就,我们就可能走向反面。

(2)发挥比较优势与强调政府作用存在矛盾。林毅夫教授的经济学说始终强调经济发展要利用比较优势;与此同时,林毅夫教授也强调要充分发挥政府的作用来利用比较优势。这存在逻辑上的矛盾,也与历史上的经验不相容。理论上,最初提出比较优势理论的斯密和李嘉图等人以及后来强调分工带来的内生比较优势的杨小凯教授都认为,市场是最有效发挥比较优势的制度。在改革开放之前,中国的比较优势没有得到发挥的原因就是因为当时市场的作用被否定了。存在市场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利用比较优势。比如说,陕北缺水,农民不会自发选择种水稻。然而计划经济则可能要求农民在没有水的地方种水稻。

(3)企业家精神与产业政策存在矛盾。社会进步和人类富有的本质是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提高需要依靠技术创新和技术进步,技术创新和技术进步的来源是企业家和企业家精神。可惜地是,目前正规的经济增长模型都缺少企业家这个关键因素,因为他们假设所有人都同样聪明理性,这是经济理论和经济增长理论的重要缺陷。诚然,企业家有可能判断错误,但是他们与常人不一样,一旦成功便可以给社会带来极大的好处。

正是因为企业家精神的重要性,产业政策的负面作用才更加鲜明。四十年前,比尔盖茨预计未来将会是一个计算机的世界,所以他一头扎进了软件产业。产业政策能够取得积极作用的前提是制定政策的政府官员比企业家更有能力去判断未来,然而这个前提是不成立的。政府官员的优势并不在于能够更准确地判断未来,而在于能够在现有的官僚主义下循规蹈矩地做好本职工作。在体制层面上,也并没有相关的激励促使政府官员冒巨大的风险制定未来才能证明正确的产业政策。过去各国的产业政策大部分都失败了,就是因为产业政策在本质上与企业家精神是不相容的。

在实际操作上,正确有效的产业政策的制定非常困难,不论是企业家还是科学家都难当大任。首先,企业家本身随着时代变化,过去成功的企业家也不是判断未来的最好人选。假如1990年美国任命比尔盖茨负责制定产业政策,那么互联网肯定会遭受重大的打击,因为当时比尔盖茨只在乎个人计算机,而不看好互联网。其次,即便由最前沿的科学家组成产业政策委员会,也只能看到某一个领域上的技术变化,而无法像企业家一样看到人类本身的需要。更不要说由政府官员制定的产业政策,有很多例子可以说明其无用甚至有害。比如,地方政府希望将光伏产业扶植成主导型产业,用土地、信贷和税收等优惠来招商引资,导致过度进入的潮涌现象。

(4)重新思考战略与体制的关系。林毅夫教授认为政府为了推行赶超战略,不得不扭曲体制。但究竟是体制导致了战略,还是战略导致了体制,是很值得进一步深究的。从历史上看,最初主张推行计划经济的人并不是出于赶超的目的,而是基于防止资本主义生产过剩的需要。一旦实施了计划经济,政府肯定要折腾。出于执政合法性的需要,政府不可能提出一个倒退的战略,所以只能赶超。一旦存在这种赶超战略,企业家精神就会遭遇打压,否定个人权利和市场的存在。

讨论体制与战略的问题,实际是在讨论究竟政府是个人实现幸福的工具,还是个人是政府实现某种战略的工具的问题。如果个人可以成为实现政府实现某种战略的工具,那么实施国家战略存在合理性。反之,如果政府是实现个人幸福的工具,那么就应该保证更多的个人自由,促进市场体系建设,让企业家精神发挥作用,实现经济的健康发展。

林毅夫:对张维迎有关评论的回应

对于张维迎的点名“批评”,林毅夫也迅速作出反驳,以下为文章全文:

张维迎教授提出了一些根本性的问题。第一,他认为中国改革开放之前之所以发展不好,最根本的原因是没有自由。实际上,中国传统社会就是自然经济,“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是相当自由的,当时政府的力量对生产没有多大影响,基本上就只是收税,但仍然发展不好。此外,从欧美等国的经历来看,工业革命的产生与企业家精神有关,但是它还有赖于基础科学的革命和产权制度的建立。基础科学的革命不受企业家精神影响,而是政府支持的科学家推动的,政府部门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专利制度的建立也是政府的工作。如果说中国落后是因为没有自由,我觉得这个解释没有抓到现代经济出现翻天覆地变化的根本原因。

第二,张维迎教授认为发挥比较优势与强调政府作用存在矛盾。我觉得比较优势有静态和动态之分,在发挥动态比较优势时,政府的作用很关键。随着经济的发展,要素的禀赋结构会发生变化,一些原来不符合比较优势的产业变得符合比较优势,这时就需要技术升级和产业结构变化,既会面临很多外部性的问题,也会面临很多协调的问题,比如对基础设施、金融支持、法律服务的要求会相应变化,这些变化不是单独企业家能够做的,必须要由政府协调不同的企业来进行,或由政府来提供。

第三,张维迎教授认为企业家精神与产业政策存在矛盾。企业家的创新精神在《国富论》里面没有提到,但是非常重要的,在这方面熊彼特做了深入的阐述。不过,企业家的创新主要是在产品层面的创新,或者技术运用方面的创新。这些创新建立在基础科研跟公用技术的突破之上,而基础科研跟公用技术的突破大多是政府支持的,即使美国到今天也还是这样。以大家津津乐道的乔布斯为例,1976年推出的苹果I型计算机是建立在1960年代和1970年代以美国政府的公共资金支持的计算技术的研发成果上,2001年推出的IPOD和其后的IPHONE也是建立在政府资金支持而研发出来的卫星定位、声控和大规模储存等新技术上的,乔布斯的天才在于把这些新技术组合开发成消费者喜爱的新产品。政府对基础科研的预算支持是有限的,需要有战略性的选择,哪些支持,哪些不支持。这就是产业政策的作用。

潮涌现象的出现不是产业政策导致的。如前所述,上世纪90年代美国没有互联网的产业政策,同样有互联网的潮涌现象。我同意大部分国家的产业政策是失败的,但是我们也要看到,成功的国家都有产业政策,没有产业政策的国家基本上没有成功的。我们要避免产业政策的失败,也要避免没有产业政策的失败。所以,应该研究什么样的产业政策能够成功,这也是新结构经济学所要做的贡献的地方。

最后,张维迎教授认为国家发展战略侵犯个人自由。我的观点是,在结构变迁过程当中,如果政府不因势利导解决问题,不对基础科研、基础设施、教育、金融等进行完善,那么企业家精神也发挥不出来。政府发挥作用的方式只要是对的,其实能给予个人更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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