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热津斯基:最后的地缘战略棋手

作者:刘波 2017-06-05 11:45

在美国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最后的“老派”地缘战略棋手正在远去

 

“快点,快点,我们只有半个小时。”布热津斯基急切地催促道。那是2008年的秋天,美国东海岸各城市的街道上铺满了落叶,年轻的政治家奥巴马正在迎来他政治上的奇迹时刻。我如约来到位于华盛顿罗德岛大街的美国国际战略研究中心(CSIS),布热津斯基的办公室里,当时他80岁。作为一个远道而来的采访者,我本想对他表达一些最基本的感谢之情,但他要求我免去客套,直入主题。

他拿起我的录音笔,问这是不是中国生产的,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给以赞赏的表情。这也许是一位80岁的老人故意在年轻人面前表现他依然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一面,但我觉得那不是表演。毕竟,已入耄耋之年的布热津斯基从未从公众舞台上消失,而是频繁参加各种国际问题研讨会,甚至出现在娱乐节目里。

采访进行地很顺利,最后这篇文章以《布热津斯基:中美两国是天然盟友》为题,发表在《经济观察报》上。这是对一系列美国国际问题专家的采访中的一篇,整个系列是为了纪念中美建交三十周年,而布热津斯基正是实现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关键人物,并在那之后继续致力于中美友好。在采访中,布热津斯基一如既往地肯定中美两国存在的广泛的利益交集,并对国际形势的变化趋势进行解读。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他笑称,在未来的史书记载中,他将是一个“帮助美国人理解世界的人”。

九年过去了,布热津斯基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刻。5月26日,布热津斯基的女儿米卡宣布了他去世的消息。这位地缘战略大师终于完美地谢幕了。而只把他称为一个“帮助美国人理解世界的人”,显然是对他的地位与作用的低估。他完全可以与依然健在的基辛格并列,被视为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地缘政治学者。

任何中国国际关系学者都不会忘记布热津斯基的《大棋局》一书曾经带来的震撼。当年,这是一部真正具有全球性思维的著作,其宏大的视野令人耳目一新。在布热津斯基看来,美国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性大国,而他的任务就在于为美国出谋划策,让这一地位持久地延续下去,让美国完成自身的大国使命。作为一位来自波兰的移民,布热津斯基却是一名坚定的美国爱国者。

和英国地理学家哈罗德·麦克金德一样,布热津斯基也相信,谁控制了欧亚大陆这个中心地带,谁就控制了全世界,而东欧是重中之重。欧亚大陆是重要国家的集中之地,也集聚了全球的主要资源。而作为历史上首个来自欧亚大陆之外的全球霸主国,为了主导这个“世界岛”,美国需要与法国、德国、中国、印度等地缘战略国家合作,也需要重视乌克兰、土耳其、伊朗、韩国等地缘支轴国家的意义。

在各个维度上,布热津斯基都展示了他思辨性的国际战略观念。美国应该促进欧洲的经济一体化,并使欧洲成为一个政治共同体,但欧洲又不应该成为一个可以与美国分庭抗礼的力量;美国应该警惕俄罗斯的帝国野心,但也应该在条件成熟的时候拉拢俄罗斯加入一个“扩大的西方”,成为一枚对西方有利的棋子;美国需要与中国保持友好,但也应把日本视为东亚的一个平衡之锚,满足日本成为全球性大国的心理需求,确保东亚呈现多元化的竞争格局。和19世纪的梅特涅等地缘战略家一脉相承的是,布热津斯基并不相信不同的国家必然要因为意识形态等方面的歧异而成为敌人,而是秉持实用主义,坚持通过复杂的结盟关系来最大程度地满足美国的利益。

同时,布热津斯基不仅是个国际关系学家,在社会学意义上,他对全球态势变化的观察也有很多洞见。他推出了全球化“破碎地带”的观点:虽然全球化造益于世界,但很多地方并未分享到全球化的果实,而是出现了族群、宗教冲突加剧的趋势,尤其是在中亚、南亚、非洲等缺乏共同的身份认同的“熔炉”地区。在“阿拉伯之春”等事件发生后,布热津斯基还提出了“全球政治觉醒”的理念,即世界各地的底层社会在进行一场迟来的反抗,尤其是在中东地区发生了暴力性的“觉醒”,给全球秩序造成持久而强烈的冲击。

和基辛格不同,布热津斯基从一开始就严厉批判美国在2003年发动的伊拉克战争政策,这一坚持不懈的态度与其他美国地缘政治学者形成鲜明对比。在他看来,贸然投入伊拉克战争是“帝国过度扩张”的一个实例,而伊拉克和“恐怖主义”是被夸大了的威胁。这一政策造成了恶果,即他在《第二次机遇》中写的,美国从“冷战”后一呼百应、号召力极强的国家,变成了一个在世界各地都遭到质疑和抨击的国家。小布什代表着一场“灾难性的领导”,美国曾经享有的历史乐观主义演变成了悲剧,而这一切都是由于美国“对自身力量的幻觉”。布热津斯基始终期盼美国拥有力量,但他反对美国以一种错误的方式追求力量。

当然,也有人批判布热津斯基。他被一些人诟病为对俄罗斯的警惕性过度,并被怀疑这与他的波兰裔身份有关。在批评者看来,1970年代末,他为了拖垮苏联而让美国全力支持阿富汗的“圣战者”,为恐怖主义的崛起埋下了祸根。然而,布热津斯基从不对美国介入阿富汗战争表示“后悔”,在他看来,美国当时是在履行真正重要的“天命”,就是摧毁苏联,而且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谁的选择是对的,恐怖主义是否将对未来的西方构成生存性的威胁,还需要历史来做出解答。

布热津斯基毕生筹划美国如何成为霸主,但在近年来的著作里他也承认,美国已经不再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大国,美国的政治雄心必须考虑到改变了的国际现实。尽管他是美国独霸论的主张者,但世界的客观形势可能正在走向多极化。所以,美国必须和中国合作,比如管控因为各种因素而变得动荡的中东地区,维持这个全球能源中心的稳定。从他近年来的著作可以看出,中国正在世界棋盘上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从根本上而言,布热津斯基是一位冷酷的地缘政治策士。人权与价值观问题并不是布热津斯基关注的重点,尽管他是一个民主党人,在客观上认为追求民主化、环保和生态利益等有利于美国领导世界。他希望的美国实现领导力的方式,不是单纯依靠军事力量,而是聪明地利用多种政策工具来追求国家利益,为美国的霸主地位增加合法性和道义因素。虽然坚定地鼓吹美国领导世界,但布热津斯基更付诸冷静的忧虑,而非狂热的叫嚣。

所以,不论背后的哲学如何,布热津斯基的建议仍然是拥抱全球化。他在当时接受笔者采访时说:“归根到底,我们没有人能够完全以本国的狭隘的国家利益为基础采取行动……什么叫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就是以我为尊。如果这样的事情将在21世纪发生,如果我们都修建长墙,把彼此隔离起来,我们将会沉沦。”在2008年的时候,这还看起来像是不切实际的忧虑,但已经日渐变成今天的现实。“美国的政策被全世界视为在一个后帝国主义时代仍显示傲慢的帝国主义特征;在一个后殖民时代却仍深陷殖民主义窠臼;在一个宗教多元的世界却对文化问题自以为是。如此,这场美国超级大国的危机将会成为终结美国力量的起点。”他在《第二次机遇》里的这一判断,也颇有先见之明,但遗憾的是,美国似乎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特朗普的上台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证。

布热津斯基和基辛格都属于老一派的国家安全顾问,不仅出谋划策,而且直接参与政策实施,而这样的做法在今天的美国已经不流行了。在卡特时代之后,布热津斯基从未再掌握外交决策权。他对小布什的激烈批评和对奥巴马的赞赏,曾让人猜测他可能进入后者的外交决策圈,但奥巴马并没有延揽他。但与此同时,奥巴马的外交政策也是混乱而缺乏方向感的,这也是导致特朗普最终当选的一个原因。

在采访中,笔者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布热津斯基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国际象棋棋盘,那想必是他平时的娱乐。毕竟,在《大棋局》一书中,他也把世界视为一个棋盘,而美国是一个隐形的霸主棋手。东欧人喜欢国际象棋,而这在美国被视为一种有点“书呆子气”(nerd)的游戏。但如果美国要真正了解并掌控世界的话,没有一种棋手式的对瞬息万变的局势的洞察,只是靠一腔热情,或者只是靠强力,显然是不行的。

布热津斯基是波兰人,基辛格是犹太人,他们都出生在欧洲中部,毕生都沉浸在对历史的研究之中,都亲身经历过20世纪的苦难,布热津斯基本人对斯大林主义的苏联与纳粹德国都有亲身体会,这让他们更能从一种宏大的历史视角去思考美国的命运。在布热津斯基去世之时,特朗普正在崛起,这代表美国的心灵在走向封闭,美国人正在更多地用直觉而非历史理性来理解世界,他们的“历史焦虑感”也可能因此而不断加剧。在美国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最后的“老派”地缘战略棋手正在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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