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思想史:一门不适合年轻人思考的学问

作者:经济观察网 2017-06-26 16:38

梁捷/文

经济学是一门年轻学科,发端至今不过两百多年。而在经济学内部,经济思想史则是最早成熟的一门学科。在百余年前凯恩斯、熊彼特生活的那个时代,经济学几乎等同于经济思想史。因为在经济学本身尚未成型的阶段,学习前辈的著作是钻研经济理论的最好路径,当时知名经济学家无不也是经济思想专家。

经济思想史在中国曾经也是一门显学。建国之初,几乎每个学校都会开设中外经济思想史的课程,涌现出一大批名家。尤其是在1957年,陈振汉等经济学家发表“我们对于当前经济科学工作的一些意见”后遭到批判,西方经济学被彻底打入冷宫,而外国经济思想史因为“批判需要”而侥幸保存了下来。1978年之后,经济思想史是最早复苏的经济学科,为一代学者学习西方经济学提供了基础。

十九时期末期,西方逐渐开始出现各式“思想史”的体例,尝试在极为复杂的思想海洋里梳理出一条线索,供后来学者借鉴。哲学研究中出现了哲学史,新兴社会科学如经济学、心理学、社会学等也都出现了自己的历史。中国自胡适写出《中国哲学史大纲》之后,也陆续出现了不少精彩的经济思想史著作,如唐庆增的《中国经济思想史》、赵乃抟的《欧美经济思想史》以及胡寄窗的《中国经济思想史》。这些著作放在今天仍是不可动摇的名著,但是经济思想史的框架体系未能做到与时俱进,值得我们反思。

无论中西经济思想史,终究只是浩如烟海的中西古籍中的一条线索。经济作为近代衍生的一门社会科学,无法涵盖古今思想的所有重要方面。例如英国的洛克,法国的卢梭,德国的黑格尔,从不被认为是经济学家,但无疑都是当时最重要和最有影响的思想家。如果对他们的思想一无所知,只是依照经济思想史的篇章顺序去读斯密、萨伊和李斯特,恐怕不可能对经济思想的演变建立起准确认识。不幸的是,这正是当前中国诸多大学经济系学生的窘迫状态。

有不少学者意识到这一点,却极少有人能出手打破,因为这需要历史、当代经济学理论以及经济思想这三个维度的深厚功底。赖建诚教授正是少有能做到这一点的学者。《经济思想史的趣味》是他在台湾上课时的实录,既包含了正统的西方经济思想史脉络,又如实体现出赖教授幽默风趣、旁征博引的讲课风格,实在是一本辅导经济思想入门的好书。赖建诚是巴黎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博士、台湾清华大学经济系荣休教授,受过非常正统的经济学教育,熟悉多种语言,这在经济学界已很罕见。赖教授的研究兴趣十分广泛,横跨中西,既有体现传统功夫的《边镇粮饷:明代中后期的边防经费与国家财政危机》、《梁启超的经济面向》、《近代中国的合作经济运动:1912-1949》、《井田辩:诸说辩驳》等,又有西学主题的《王室与巨贾:格雷欣爵士与都铎王朝的外债筹措》、《布罗代尔的史学解释》等,还有打通中西的《亚当.斯密与严复》等,体现出惊人的学问积累。而《经济思想史的趣味》是其诸多著作中最有趣味的一册,深入浅出,富于启发,也体现出赖教授的治学路径。这本书不但深刻地介绍了自四百年前重商主义时代直到今天的经济思想演变过程,还包含了大量作者自身的独到观点。学者在课堂上往往会讲一些不太符合正统的观点,正式出书时就删去。而赖教授这本书可谓原汁原味,尤为难得,这是读者阅读时应多加留心之处。赖教授可以把枯燥的经济思想史讲得如此生动,背后的功夫并不易学,需要注意如下几点。第一,作者有能力将经济思想与经济史研究相结合,这也是他在这些领域有所成就的基础。经济思想不同于哲学思想,它包含更多可被证实证伪的科学部分。在研读过去经典著作时,不能简单停留在“欣赏”层面,而要根据现有的历史和经济学工具对当时这些理论加以评判,论断对错。思想史与经济史的训练也有所不同,前者主要阅读经典著作,后者则要读很多普通的日常史料再加以分析。赖教授在中西两方的经济史上都下过功夫,都有建树,所以他的经济思想评论才有底气。以美国1929年的大萧条为例,这是经济史上的一桩公案。由于这场经济危机,直接催生出凯恩斯主义和宏观经济学这个学派,影响深远。

几十年来,学术界对于大萧条的成因有多种不同阐释,既有从总需求入手,又有从货币供给入手,还有学者认为是政府不当干预所致,莫衷一是。而赖教授研究世界各国货币制度后,提出从货币本位制度变更的角度来研究大萧条的新视角。有了这些独立的研究,介绍各家学说的时候就不会人云亦云。第二,研究经济思想务必做到通透,即贯通西方思想与中国思想,贯通古代经济与现代经济,灵活比较,触类旁通。经济是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古今中外的社会经济情形有天壤之别,经济学原理却一以贯之,颠扑不破。剥开复杂外表,解析内在经济原理,这正是经济学家的基本功,经济思想史家也必须如此。只有对日新月异的当代经济学理论认识足够深刻,才能在不同的时空环境下准确利用,从而对思想作出准确分析。赖教授一直服膺已故经济思想名家马克.布劳格的研究。布劳格的眼界开阔,最擅长观察经济思想的宏观演变趋势,而赖教授的研究也有这方面的气象。第三,经济思想研究必须跳出藩篱,与其他方面相联系。在这个分工日趋严密的时代,经济思想研究反而对“打通”提出了更高要求。赖教授在课堂上知人论世,常从话题中引申出去,讨论经济学家个人生平与学术关系。看似只是为了活跃气氛,其实包含了对社会经济的深刻认识。回到真实的历史语境中,斯密只是个道德哲学教授,李嘉图是个交易所经纪人,穆勒是个专栏作家,这些经济思想大师与今天我们见惯的经济学家非常不同。只有像赖教授这样深入时代与他们对话,才可能对前辈的言论作出同情的理解。阅读此书时,书后的附录亦不可轻视。虽然赖教授在前面的讲义里纵横捭阖,讲了不少书里书外的东西。但他在附录里给出很多实用资源,包括非常权威的阅读书单,网上的经济思想资源,以及历年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贡献。有心治学之人顺着这条线索探究下去,广泛阅读,很快就能登堂入室。但无论如何,经济思想史还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此书也只是经济思想的一本入门读物。布劳格的恩师斯蒂格勒曾说,“年轻人不适合钻研经济思想。”他的言下之意是,年轻人阅历太少,没见识过学术界几次大方向的转变,就无法体会到经济思想研究的精微之处。于是这几十年来,年轻人纷纷远离经济思想研究,倒有一些知名学者到了老年再想研究经济思想,却发现积累不足、力有未逮。在经济思想研究人才凋零的今天,这一脉的学问传承面临困境,后继乏人,只有赖教授的这本书还能给经济思想爱好者和研究者带来一丝精神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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