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相将归巢

作者:付如初 2017-07-18 15:04

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大概是风的方向吧。”

【文学转角处】

 

羞涩的幸福感

每当看到回忆性的散文,尤其是把过去日子里的细节都记得分外清楚的,我都会忍不住感叹,这些作家真是生活的有心人。他们生活着,同时也在品咂着;他们回忆着,同时也在幸福着——是的,我总是倾向于把乐于回忆、并把回忆写出美感的文字跟幸福感联系在一起——尽管他们写的不一定全是幸福的事。

多年前,曾读到本雅明评价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文章,他说在普鲁斯特耐心细致地编织回忆,一块点心的口感都足以让他编织出整个生活的时候,实际上体现的是一种“爆炸性的幸福意志”——不幸福的人哪有能力去体会饼干浸泡在茶里的美呢!由此,本雅明认为,世上的确有一种二元的幸福意志:一是赞歌形式,二是挽歌形式。前者容易辨认,但往往显得肤浅;而后者则往往被理解为苦役、患难和挫折的变体——人是多么可怜,总是不敢相信幸福可以在美的王国中占有一席之地。在普鲁斯特看来,正是幸福的挽歌观念,把生活变成了回忆的宝藏,把文学变成了对细节的孜孜不倦。

沈书枝的新书《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还有几年前的处女作《八九十枝花》,似乎印证了我的感受,也印证了本雅明的观念。虽然,沈书枝的书不是写幸福的小点心,相反,她甚至写的是世俗意义上的“苦难”。她来自安徽乡间,家里有五姐妹,父母勤谨持家,才得以让女儿们或上学,或进城务工。多年之后,父母随着离开家乡的女儿们奔波在城乡之间,姐妹们也成了第一代城市移民。曾经的田园诗意是有的,如今的物力维艰也是有的,但她的笔端流淌的,却往往是一种不为生活所奴役的美感,一种属于微末生命的细小的满足感。同时,她也仿佛知道这样的美感和满足感不足以昭告天下,所以她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羞涩地描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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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

作者:沈书枝

人民文学出版社

如果文字也是有声音的,那有的会高亢到震耳欲聋,有的会清晰到斩钉截铁,有的低沉到压抑窒息,有的含混到不知所云,有的气若游丝到让人闻到死亡的气息,有的安稳笃定到娓娓道来,而沈书枝的,则暖糯到近乎呢喃耳语,很像廊檐下燕子的啁啾。读着这些文字,心里会有莫名的温暖感和舒适感,会让人重拾原乡梦,甚至会让人忍不住要做“归乡之计”。她的双胞胎妹妹有鹿在给这本书写的序里面说,“燕子”也是乡下姑娘最常见的名字,沈书枝和有鹿,乳名就是大燕和小燕。然后她说,燕子飞起来非常迅捷,但却是最眷念故土的羽类。

写作者的乡土中国

然而,除了回到回忆,回到文字,我们早已回不去那个可用来审美的故乡。沈书枝出生在1984年,在第一本书《八九十枝花》里,她细致地写了自己记忆中的皖南的雨、植物、节气、人。那是城镇化进程尚未到来之前的中国,一切都还是青山绿水的样子,都还是载得动乡愁的样子。在新书《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里,这些都迅速地消失了,她开始多多地写人,景和物都变成了背景。她写三个姐姐,写自己,写妹妹,写父母,写家,写相濡以沫,写重男轻女,写爱。

其中的章节《姐姐》最为有名,获得了豆瓣征文的大奖。她从妈妈超生写起,写一家五姐妹在乡下也算稀奇。然后,写一家人的稼穑艰辛,写穷,写三个姐姐的上学、初恋,写她们给家带来的改变。大姐最像家长,二姐最要强,三姐最有趣仁厚。她们每个人都更像生活中的人,而不是文学人物。而《双子》一章,她写自己和有鹿的相伴成长,让人走进了双胞胎姐妹的世界。

写人,最亲近也能做到最忠实,最琐碎还能做到最可读,着实不容易。伟大的纳博科夫谈论文学的时候,一直强调“智慧的阅读”,强调读者若想探究作品的究竟,最好用的钥匙就是把握细节。

书里有太多的小细节,让人读之难忘。比如她写打稻,“最苦的不是在大太阳下奔波,而是抱稻铺子时,手腕很快会被稻叶和稻梗割出密密一片红丝。”比如她写大姐看到了男生写给自己的情书,教育她不要早恋,“我默默地听着,只是不说话,后来趁没有人的时候,偷偷把那封信撕了烧了。并非因为听话,只是觉得信被看到了,有一种微微的耻辱感罢了。很多事,若非自己亲身穿过那幽暗多歧的长路,是无论别人如何说也不会明白的吧”。

最为可贵的,她写这一切的时候,没有文青腔,没有那种虚假的感伤主义,没有那种用知识美化劳动和苦难的腔调。贫穷和卑微,在沈书枝这里,不是浪漫主义的代名词。她本分、诚恳、素面朝天,她不怕暴露自己来自农村的“胎记”,她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写作看上去更像自发的,而不是自觉的。所以,她的小离合,小悲欢,小感动,小忧伤才会吸引人,打动人。所以,她才会让人辨识出她是一个善于感知幸福的人。

读沈书枝,她的白描功夫,她透过文字体现出来的审美趣味,她对人生的看法,往往会让人想到沈从文,想到汪曾祺,想到周作人,想到林语堂,想到废名。总之,都是那些带有些许出世情怀的,颇有闲适之风的文字。曾经,大时代里的文学被划分为战斗的风格、穷愁的风格和闲适的风格。除了战斗的之外,其他都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否定。而实际上,文脉传承却往往不以时代的意志或者主流的意志为转移。审美的意志,或者说属于写作本身的道德,往往会更倔强地、更曲折地保存下来。

如今的乡土中国到底该怎么写呢?该写成问题文学,还是该写成遁世文学?该写成代表落后、需要抛别的过去,还是该写成寄寓中国梦的未来?或许这都是伪问题,唯有面对自己的、诚恳的写作,唯有不断拓展眼界和视野的写作,唯有不丢弃审美格调的写作,或许才是值得期待的,无论其立意宏大还是微小。乡土中国就是老百姓过日子的中国,若能回到这个价值支点,不知道会不会产生别样的文学观念和社会认知。

事实上,我们一直试图从文学中寻找现实的路标,但文学毕竟只是文学,如果摈弃对人性的探究,对审美的认知,单纯从不成熟的社会学,甚至强硬的意识形态角度去评判文学,就动摇了这个艺术门类存在的根基。提醒这一点,仿佛任何时代、面对任何作品都不过时。

活着,用文字微笑

尽管写贫穷和卑微的时候非常克制,但其实书里也在一笔一画地写这些生活的阴影部分,只是,作者不愿意,或者不会自觉地去放大它罢了。写什么和怎么写,自然是有选择的,而作者的选择,往往体现了她对世界的态度,对生活的态度。《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的动人之处,显然包含着这些态度背后体现出来的作者的性情,一种温润坚韧、不怒不怨的性情。文字里的沈书枝似乎还未长大,温良恭俭都是她未被所谓的“成熟”污染的自在状态。

书里写,姐姐们先后离开家,到城里工作,结婚,定居,生子,谋生。然后妈妈也离开家,到网吧打工。她们租房子,找工作,想着法子租门脸赚钱。后来,爸爸回到乡下种田,姐妹们和妈妈依然留在南京。在这期间,二姐离婚了,独自带着孩子,买了房又卖房;三姐的丈夫英年早逝,然后又再婚。生活,就这么日复一日着;家,就这么风雨飘摇着;甚至,文字就这么“流水账”着。于卑微者而言,于普通的劳动者而言,于芸芸众生而言,活着就是活着而已,油盐酱醋,婚丧嫁娶,欢笑歌哭,抬头向前。

在书里,沈书枝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命运”这样的词,她说:“生活里沉重的、悲伤的那些东西,被小心地掩盖起来,好像漂落的沉滓,而我们已随流水向前。”卑微者的悲伤和沉重值得停留和咀嚼吗?

曾经,启蒙者说,如此这般浑浑噩噩,是麻木,是铁屋子里的沉睡,需要被呐喊唤醒;然后呢,终究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于是,庄子之通达又跃动出来,似乎亘古有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人在天地之间,生就操劳,老就清闲,死就安息——人事代谢,往来古今,循环往复,如此而已。

如果不是沈书枝记录,这一家人会跟很多人一样,淹没在城市中,淹没在所谓城镇化的大时代中。而同样是写“我生何为在穷谷?深夜起坐万感集”(杜甫诗句),沈书枝的文字却是会微笑的。

她有两段文字写到“偷”,让人印象非常深刻。一段是在《八九十枝花》里,写小时候去邻居家还东西,正好赶上没有人,然后就看到了梳妆台上蘑菇形状的“孩儿面大王”,忍不住打开,太香了,浓郁的、香甜的香第一次让一个小孩儿的心颤抖,于是她“迅速地抠了一块儿,胡乱拓在脸上”,慌忙逃到无人的角落,“静静地闻着香气,心里却渐渐难过起来,天就要黑了”。没有一句写到“穷”与“辱”,却让人过目难忘,思之黯然。尤其是一句“天就要黑了”,深得中国文学“言有尽意无穷”的真味。

第二段是在《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里面,写奶奶重男轻女,她们时常受到轻慢鄙薄,于是“我”和妹妹就趁奶奶出门抹小牌的时候去她家里“偷”。轻手轻脚地翻抽屉,慌慌张张地望风,实在找不到可吃的,就去抓玻璃罐子里的白糖。抓一把,“风一样跑出去,躲到村子里哪家的屋子拐角去偷吃,手心被口水和糖分浸得蒙糊糊的。终于都吃掉了,心还急得‘咚咚’跳’”。没有一句抱怨和记恨,大家庭中的人情冷暖和小人儿内心的“报复”却在纸上摇曳不断。

她分明很敏感,分明不健忘,不然如何写得出那么多细节,那么多感受,那么多忧伤;然而,她就是不想用文字难过,不想用文字宣泄,更不想用文字复仇。她内心没有这些——谁说卑微者就一定要变成生活的斗士呢?谁说贫穷者就一定会被物质污染了心灵呢?一部散文集的动人之处,绝不仅仅在内容和文字本身,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作者的性情和人格,更内在,也更本质。

卑微者的未来

姐姐们都有了孩子之后,她们会惊异于父母怎么把她们五个带大的。妈妈却轻描淡写:“还能怎么带呢?在家里也带着,到田里也带着,大的带小的,拉拉扯扯长大的呗。”沈书枝写道:是啊,乡下小孩,割稻、打稻、放牛、放鸭、洗衣、煮饭,滚着爬着,跑着打着,随着穿堂风一年年吹过去,自己就飞快地长大了。然而,她又分明记得小学四年级妈妈就离家打工了,她和妹妹随着爸爸在贫困里挣扎,永远饥肠辘辘的青春期,逐渐发育却耻于面对的身体,直到被嘲笑才意识到该穿内衣的年纪,来了例假只能把脏秋裤偷偷藏起来的日子,最冷的日子也穿着单鞋……好在,她说:

“当我在初中、高中、大学毕业后,直到念硕士,才终于走出那灰暗而无所止归的、漫长的青春与后青春期,变得稍微开朗,觉得自己所做的事不再是完全的糟糕。我才终于能深吸一口气,去看那如同结了蛛网的角落般的过往。”

跟所有寒门子弟一样,教育给了沈书枝一个未来。更为让人欣慰的是,写作给了她另一个未来,属于心灵的、生命充盈的未来。而且,从已有的文字中可以看到,这个未来极为可期——只要她尝试着走出小天地,不断地尝试自觉写作。

让人惊喜的是,学建筑的妹妹有鹿除了给她的书画了漂亮的插图,也写作,而且比姐姐更早。她出版的《我二十九岁的夏天》,在豆瓣网也颇有人气。如果沈书枝的文字更像初发芙蓉,更似乖乖女的小心绪;那有鹿的,就有点错彩镂金,有点儿“假小子”的大气和笃定。她也忧伤,也有愁绪,但她总是显得更倔强,更坚强。她在一篇《直到世界的尽头》里写:

“这些年,一直也努力过的。不是说那种拼命冲刺挤到人前的努力,自己还是做不到那样。一直也是个畏畏缩缩的人来着,但也是在暗处用力发着光。即便是这样,好像连自身也没有照亮。漆黑一团的自身。有时候怀疑,自己所处的地方,已经是世界的尽头,而乌鸦盘旋其中。再怎么奔跑,再怎么满怀着期望,也并没有真正的未来可以到达。我的生活就是我的世界尽头。”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心酸比沈书枝写到回望过往更甚。曾经的自己,还有现在的多少年轻人,都这么努力着,又这么灰暗着。

当年韩寒、郭敬明作为青年成长的现象被关注的时候,讨论青年精神世界的声音就不绝如缕——青年该背负关心社会的使命还是该一往直前地去获取“成功”?“和大时代脱节,在小时代逍遥”,也曾经作为标签贴在他们身上。后来,90后来了,有意思的是,有关他们的话题居然有一个是“90后的中年危机”——生活日益信息化之后,世界也日益变得抽象化;社会流动性增加之后,社会阶层反而更加固化,于是无力感和迷茫感深深地困扰着一代年轻人。这种困扰的最直接的特征之一就是行动力的缺失。于是有媒体提出了“青年再造”的计划,想通过激发行动力、重建价值体系,再造一代活力青年。

我不知道这样的再造计划是不是可行,我也知道有更多的青年已经走在行动的路上。美国电影《革命之路》中说:“在面对日常的烦恼中,梦和梦想日益重要”,他们想以梦和梦想化解中产阶级的婚姻危机。然而,即便是面对青年,未来远未展开的青年,尤其是作为卑微者的青年,我似乎都没有胆气说梦和梦想依旧闪闪发亮。我耳边老是回荡着昆德拉的提醒,不要跟未来调情,那是最卑劣的随波逐流,也是最响亮的马屁。尽管,未来比现在有力,也终将判定我们。

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大概是风的方向吧。”有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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