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网事十年记

作者:李大兴 2017-07-19 15:37

梅花从不曾抵达,即使抚摸着手稿,即使梦见——长安已不再下雪

 

忽然收到一封微信,告诉我编委会决定暂时不定期关闭“今天”网站。随着岁月的流逝,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凡事有盛必有衰,筵席有聚终有散。“今天”网站建立了十多年,改造成一个具有多个板块、互动功能的综合网站也整整十年。如果往上追溯,“今天”网站的创办原本是为1991年北岛主持复刊的《今天》杂志提供网络版,不过在转型为综合网站之后,其内容、管理团队与纸版杂志没有太多关联。再往前追溯,则是1979年油印的蓝色封皮《今天》杂志,我在美术馆大街好像是从自幼患小儿麻痹症拄拐的画家马德升手中买下,第一次读到北岛的《回答》,里面还有他的小说《波动》,如今记得的人已经不多了。38年过去,“今天”这个名字,曾经与北岛、芒克、多多等著名“朦胧”诗人连在一起,已经是当代文学史的一部分。

余生也晚,1979年上高一下学途中在西单看到贴在墙上的《今天》,和许多同龄人一样,立马被击中。那几年写的诗里,在在有早期《今天》的影子,比如下面这一首《青春岁月》:

我们的生活

啤酒杯里的阳光

灰蒙暮色里

一盏初燃的橙黄

为达到极限

久久踟躇在数轴上

一个不定方程

一个没有方向的矢量

这首短诗写于1981年。如今回首,20岁的时候,由于青春期激素分泌过剩,才会写出那许多诗来。而看着那些泛黄的诗笺,岁月悠悠,便往往有了那个时代充满诗意的错觉。后来人关于八十年代的回忆,大多基于这种错觉。偶然看到1980年北大学生竞选的一些老照片,一片蓝制服臃肿棉袄的海洋,提醒我那是一个匮乏的年代,那也是一个渴望自由而不得的年代。诗化那个年代,不过是一代人对青春岁月的怀念和自慰,倒映出现在虽然物质丰富得多,人的物质化却也赤裸裸得多,精神与心灵面临的困境,其实与八十年代并无两样。

那年我在长春接受出国留学前的外语培训,某个夏夜,我和一位在吉林大学读研究生的朋友大聊文学人生,喝了20多瓶啤酒后摇摇晃晃归来,就写了这首诗。后来好象就没再见过这位朋友,只记得他姓周,名字已想不起来了。我的生活中,像这样彼此成为短暂过客的情形有过多次。过去了,便似“你看风景,风景看你”那样藏在记忆里。

早期的留学生是突然之间就被投掷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周围几乎没有中国人、听不到中文、看不见中文书。1982年初我抵达仙台时,全日本中国留学生不过几百人,我是东北大学文学院1949年后第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那是没有网络的时代,在留学的头两年里,我没有读过一本中文小说,更看不到国内的诗歌。不过由于文化冲击和远离故乡的感觉,那两年是我写诗最多的时期,虽然写完了没有想过发表,只是静静睡在抽屉里。这段经历倒也不知不觉地坚定了我对诗的认识:诗是写给自己的,我只在内心有感觉时才写。

因为八十年代远居化外,对中原故土发生的事情所知有限,以至于好几次别人对我介绍八十年代成名的人物,我却一无所知。一片茫然间,就让对方感觉不爽也未可知。我是个颇为迟钝的人,不大在意别人对我的感觉,也往往不够注意对方的感受。

不过,我很在乎是否办好别人托付我的事情。《今天》刚在海外复刊时,我受朋友之托,曾代理其在芝加哥的发行并与北岛有一面之缘。朋友不了解我清谈尚可,一去推销就患失语。那次代理完全失败,无疾而终。很长一段时间,一提到这件事我就有点惭愧。2006年,芝加哥《文化与生活》主编辛放奔忙操办了一场《今天》创刊27周年纪念活动,时隔15年后又见北岛。这一年我开始和朋友做网站,相当投入。辛放见此,便推荐我参与“今天”网站的管理。

u=2240978599,3865603166&fm=214&gp=0

北岛与他所主办的《今天》

第二年的除夕,北岛来芝加哥,约我去见他。他并没有多谈办网站的事,只说了几句,就告诉我:“你来做吧!”那个除夕和北岛唱歌一直到午夜,第二天我写了一首七绝。

记丁亥新春

丁亥新春,蒙北岛之邀,与风城著名画家周氏兄弟除夕家宴。主人殷勤劝酒,宾客引吭高歌,遍唱儿时旧曲,尽欢而散。北岛兄乃一代诗人之代表,名满天下,自不待言。而流寓海外几二十年,更令人感慨。因占一绝以记之,一哂。

江关名动流离多

岭外遥看魍魉过

闻道香江风日暖

他年再唱旧时歌

我就这样成为“今天”网站管理团队的一员,这个团队人并不多,大多数在海外留学工作多年,都是义工,出自爱好,没有报酬,这样反而有较多的共同语言。主编王瑞、技术管理宝明、作家陈谦、远在澳洲的仄佳都是在这时认识,从此成为好友。北岛不久去了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网站测试改版成功。主版有了互动功能,逐步开通了论坛、博客等板块。

秋天到来时,“今天论坛”开始运营,著名诗人韩东任管理员,但很快由我接替。起初,我受到一些质疑,因为没有人听说过我的名字,仿佛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这么一个管理员。然而,感谢北岛的大力支持,他和著名诗人柏桦等亲自出任版主,社长欧阳江河、特邀编辑李陀都来论坛发言。我尤其感谢北岛对我的信任:有什么事情问他,他总是说“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办,”“照你的意思办。”

后来的发展证明,让我这样一个外来人来管理诗歌论坛可能是个不错的选择,无门无派、不明就里对于论坛的开放性恰好是必要的。其时我恰好在另一个网站“燕谈”做总版主,现炒现卖刚刚有的一点经验,从网友中聘请义工版主、每月扩大论坛版面,使“今天论坛”成为一个以诗歌为主的纯文学园地。进入本世纪后,新诗日趋小众,诗歌论坛多半高冷,而采取会员制的“今天论坛”在诸位同仁的共同努力下,不到三个月,会员逾千,单日帖数数百。海内外不少颇有名气的诗人加入论坛,发表作品、参与评论,一时间颇有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气象。

网上论坛兴起在上世纪末,2007年时全盛期已过,“今天论坛”仅赶上一个末班车。当时许多名人已经在论坛受过伤、或者感觉疲劳,所以有那么多文人来到“今天论坛”,超乎我的预期。即使有主题,论坛这种形式本身是开放的,参与者自然鱼龙混杂,口水与争吵时有发生也是在所难免的。然而我在为写这篇文章重新翻阅部分早期旧帖时,仍然不时发现光亮,足以令人欣慰。“今天”原来的问题在于成员多四零后、五零后,且多在国外,于国内诗歌界未免有些隔。所以我在选任版主时,大半请的是七零后国内诗人。最早的版主里,浙江诗人商略、北京诗人张祈非常认真努力,也参与了许多“今天”网站的编辑工作。后来有更多优秀的诗人作家出任版主或“今天”网站的编辑,时至今日还名列编辑的黒光、冰夕都是论坛早期会员。阿乙当年初见时还是一位十分清秀的青年,如今已是国内外知名作家,看上去也多了几分沧桑。《今天》杂志诗歌编辑廖伟棠后来也出任诗歌版版主,他和另外两位至今还在做版主的诗人龚纯(他的网名“湖北青蛙”似乎同样有名)、揭春雨都和我神交颇久却从未谋面。“今天论坛”陆续设置了“散文小说”、“文论翻译”、“人间书话”、“影音艺术”、“女性写作”等版块,铁打的营盘流水的版主,许多优秀的人在这里来来去去。大多从此成为朋友,虽然不曾相见,却也一直关注。有些渐行渐远,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有几位或许有分歧、误解、成见,但我一直记得他们为论坛付出的心血。论坛时代还是在电脑上打字,不像现在可以在手机上语音输入。我人在北美,是英语电脑上用拼音写中文,费时费力,因此发言尽可能简短。这样在管理论坛时,难免有沟通不足之处,言语之间导致误会。再说我虽然性格温和,但也有很坚持或者很固执的时候。不过我习惯于记住他人优秀的地方、美好的一面,这恰是由于我理解人性充满弱点,人大多时候经不起考验,因此宽容于己于他都十分重要。

诗歌论坛版主换得最多,记得有丁南强、小杨柳、李浔、杨典、沈方、陈律等优秀诗人。曾任“影音艺术”版主的苏七七、玛特,“女性写作”版主的倪湛舸都很有才学。虽然论坛沉寂已久,但时至今日,周新京、辛泊平、梁小曼、朱昌海、宋逖、江涛、马兰、紫鹃、海客还挂着版主的职务。以上的名字还不全,有不少人我或许还没有提到。他们都是“今天”历史的一页,中间有不少人是坚持了十几年的,一直默默奉献,在此告别之际,我满心感激与祝福。“今天论坛”虽然是以新诗为主,却有一个绝大多数新诗论坛所没有的古体诗词版块,而且水准相当高。这要感谢创建“文言旧邦”版的嘘堂,他带来了一群古诗词造诣很高的朋友,发表了不少优秀或者很有特色的作品。在这个板块,就连吵架都往往会出现一些需要查康熙字典才认识的字。军持、小金的作品功力很深,还有后来也做版主的小森素行等诸多诗人当年都名动一时。也是在这里我才知道孔大作家捷生兄原来古诗写得非常好,曾经斗胆奉和。

2008年春天,北岛专程到硅谷湾区召开“今天”网站编辑部会议。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编辑部同仁,相谈甚欢。这份愉快的印象,因此后合作无间而一直保留至今。没过多久,汶川大地震发生。“今天论坛“在第一时间开设了哀悼纪念特刊,我一直相信在灾难到来时,文字自有它独特的力量。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夏天里,北岛兄约我为他主编的《七十年代》回忆文集写文章,并亲自帮我修改。我从他那里学习了数易其稿、洗练语言的写作态度,受益非浅。北岛夫人甘琦这时刚出任中文大学出版社社长不久,发来一本与历史有关的书稿问我的意见。我大力推荐,不久这部书出版后果然颇受好评。

论坛人气渐高,会员过万,博客也开通了。有了互动的“今天”网站较之以往兴旺许多,与此同时,我们一直坚守着网站的品味与文学性,这一点从“今天推荐”的作者名单以及各栏目发表的作品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总体而言文学趣味与成果都颇为可疑的年代,以世界经典为自己心中的标高,既不趋时尚、也不自我陶醉显得尤其必要。

我个人以为,“今天论坛”最成功的栏目是诗人作品现场讨论。作者与读者齐集一堂,实时互动,同时刊发部分自选精品,就此展开品评,如此留下来的对话、作品与评论都颇多精彩。当时论坛每两三个月策划举办这样一次大型活动,先后推出潘维、桑克、蓝蓝、余怒、陈先发、杨典、宇向等诗人的现场作品讨论。他们风格迥异,但是大多都可以说是这个世纪在国内有重要影响的诗人。我此前与他们素昧平生,之后也大多没有见面与更多的交往,完全是通过作品决定人选,也要感谢他们愿意光临参加这一无偿的互动。通过为他们提供平台,“今天论坛”也呈现自己以作品为准,兼容并包的开放取向。

2010年1月,年仅48岁的浙江诗人梁健因病逝世。梁健是我在“燕谈”的网友,偶尔唱和,本来说好这年三月我回国时见面的,却英年早逝。他名气不很大,为人散淡,在诗酒自娱中度过时光,有些诗写得很好:

我承认我真的忘记了方向?

那一条唯一通往清醒的镜子?

我不得不在黄昏?

依靠死亡

依靠死亡?

一寸一寸醒来

他去世后我代表燕谈网诸友草了一联,送到他追思会上:

曾经把酒吟诗,生当尽欢矣,挥洒自在悟佛缘

相约契阔燕谈,去也堪悲夫,寂寞无言惜英年

梁健后事,大多是他浙江的诗人朋友们代为打理的,其中颇有参与“今天论坛”者。我于是想到在论坛共同合作,办一个追思他的作品讨论。对于一位诗人,也许这是一种很好的纪念方式。事实上,那确是一次既有深度又感人的现场讨论,许多参与者是在这次讨论中第一次被梁健的诗感动。几年后,他的作品在长江文艺出版社结集出版。

3月初,同样只有48岁的张枣也同样患癌去世。张枣生前就已被公认为六零后诗人里极富才情的一位,他《镜中》的名句早已脍炙人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张枣曾任《今天》的诗歌编辑多年,往昔旧识,闻其噩耗,无不悲恸。“今天论坛”在他逝世次日开设“纪念张枣”专版,四天后举办追思网谈。我记得北岛在追思网谈上回忆,张枣在邮寄诗歌稿件时,为了给《今天》节省一点邮费,会把每一页诗稿的空白部分剪去。柏桦引用当年在北京摆流水席的奇人黄珂回忆:张枣知道黄家保姆有胃病,每次回德国就会记得给她带胃药。这些细节往往见出一个人的一部分,听来颇令人难忘。

2010年是一个令人悲伤的年份,年底又有一位女诗人马雁去世,年方31岁。2011年论坛的开始,就是纪念她的专场。死亡的气息有一股凉意,2010年微博的迅猛兴起,意味着论坛的式微。网上聚散如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论坛趋于冷清以后,“今天”网站作为一个平台继续存在,但不复热闹的互动。

长存的唯有友情:从2008年到2011年,几乎每次我回北京,彦华都会召集在京同仁聚餐。2013年我去洛杉矶时见到王瑞,口占一绝:

晴日早秋晤旧朋

倚山筑舍玉临风

归来欲赋红尘在

灯火连天大梦中

2014年陈谦来芝加哥,在我家地下室讲小说,听者30多人,私人文学讲座能有这样规模如今不容易。2015年春天回北京,又一次见到旧友新朋,已是微信时代,网站的事很少有人提起。秋天宝明来我家,说起一些早期的事,竟然已是很遥远的感觉。

对于我说来,也真的是很遥远了。从2011年我再度着迷黑胶,在古老的录音里度过几乎每一个午夜。两年前重新下决心码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素来做一件事会很投入、会努力去做到自己心中不留遗憾。虽然一件事会做多久,只有在成为历史后才能知道。“今天”网站于我也是一段难忘的缘分、美好的记忆,当我想起时,也就会想起那一年纪念张枣的诗句:

梅花从不曾抵达

即使抚摸着手稿

即使梦见——

长安已不再下雪

------

 

相关热门新闻

请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