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练又天真的波拉尼奥

作者:汪天艾 2017-10-30 15:43

汪天艾/文

列维·斯特劳斯曾在《忧郁的热带》里描述自己,以“生手的天真”每天站在空荡的甲板上兴奋地望着从未见过如此宽广的地平线,就这样他与他的世界仿佛一个人与一只猫互相注目。仲秋时节读到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诗集《未知大学》,总感觉纸面另一端的人也与世界有这样孤注一掷的对视,但并非生手而是俨然老手的天真:历经动荡失败,青春的激情与愤怒,看着自己的人生成为一系列丧失的机会,却以诗歌作为黑匣子,承载生命这场空难的秘密,让“整个拉丁美洲都播撒着被遗忘的青春骸骨”。

波拉尼奥所属的诗歌风潮名为“下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相对,现实之下,亦在现实之外,不是飘渺在上的,而是在下面、更下面,让人想起皮扎尼克自杀前留在书房黑板上的最后一首诗中所写:“要一直走到底部”。底部有直白的愤怒,狂热的炽烈,也有坦言的失望和隐匿的希冀,他连生命的终结都早有意识,确诊罹患重病的那一刻决意此后仅为写作而活,如同航空事故中的“可控飞行撞地”,波拉尼奥用诗句完成了一场有意识的意外。

在给儿子的两首诗《要读以前的诗人》和《书房》中,病中的波拉尼奥将自己的骨血与自己的藏书互相托付——他交代儿子“你要读以前的诗人/珍惜他们的书/这是你父亲能给的/少许忠告之一”,因为这些荒唐而英勇的字句是诗人的祭品;他又命令书房里“亲爱的小小书们”:“你们要抵抗/击穿岁月/就像中世纪的骑士/并要照顾我的儿子/在将来的岁月”。这是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挂念,亦是一位写作者与书的牵绊。如他自己在附言中所写:“估计再见不到儿子而绝望的时候,除了书还能把他托付给谁呢?就这么简单:一个诗人请求那些他爱过的也曾让他不安的书,在将来的日子里保护他儿子。在另一首诗里,诗人反过来,请儿子在将来照顾这些书。就是让他去读。互相保护。就像某个常胜帮派的信条。”

而从一开始,波拉尼奥就知道,这个“常胜帮派”注定失败。每天与他一同起居写作的是一生中那些后悔的事,“因为我的悔恨会写作”,他这样说。明知道“一千年后不会留下/这个世纪写下的任何作品”,惊奇也好,漠然也罢,那双缓慢的绿眼睛都会不复存在。

即便如此,仍然在失败之中相信诗歌,相信艺术,相信它虽无法拯救生命却可以击穿岁月。不在乎能不能写完自己的诗,甚至觉得自己会忘记写过的诗,不过还是要写下来,像不确信有人听见也要念出的祷文。恐怕爱将不会到来,“那时”的种种“实际上我现在想不起太多”,没有遇见,自然听不到“她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说的话”。不过没关系,爱情也是可以错过的东西,因为美将要到来。知道将要到来的甜蜜日子已不会看见,但是诗歌或许会替已逝诗人的影子辩护,只是“或许”……阅读他的诗是一场跟随他抑扬的旅途,不住感叹怎么会有人这样坦然又这样愤怒,这样沮丧又这样勇敢。

在《“乔·霍尔曼德”》一诗中,波拉尼奥十分耐烦地列举、列举、再列举过往的作家,仿佛念出他们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场招魂仪式。而我跟着念叨那些熟悉的字眼:“鲁文·达里奥,路易斯·塞尔努达,杰克·伦敦,R. L. 斯蒂文森……”回忆起第一次看见达里奥那只不会飞的蓝鸟,第一次遭遇塞尔努达被囚禁的自由,还有儿时听过的狼嚎和寻宝探险的地图。念完名字以后,诗人说:

这叫什么?我问道。

大洋。

一所悠长缓慢的大学。

那么,我该怎样感恩这所大学,感恩这“悠长缓慢”的教育?和他相比,我的名字列表里还要加上波拉尼奥。

阅读《未知大学》像在拨动自己脑海里的火炭,连接起别的时刻的阅读、观影、看展乃至生命体验。读他被问烦了觉得自己是墨西哥诗人还是智利诗人的时候抛下一句“诗写成的地方,都是祖国”,想起塞尔努达说,他的西班牙只存在于伸手从书架上取下《堂吉诃德》的动作里,那是用墨水写成的祖国。读他为游吟诗人发愿“愿你的词语忠实于你”,想起多少次面对翻译对象的诗行心中呼祈“愿有一日终得你字句”,他知道词语总会背叛诗人的舌头,我知道译者何曾真能得到那等眷顾,只是转念一想又何妨。

读他写那没由来的幸福,“不管我对你说了什么”,像石川啄木描述过的场景,“没有什么事似的说着话,你也没有什么事似的听了吧,就只是这点事情。”读他写“当我相信一切都失落时我指望你的眼睛。/当心软的失败向我们证明继续斗争的/徒劳,我指望你的眼睛”,想起多年以前大学毕业的夏天反复背诵巴列霍的“相信眼睛,相信你,只相信你”像是要给自己下咒。读他写“无记忆的美好时刻”就是“躺在床上,幸福,外面正下雨”,滴滴点点回忆从他的诗句里站起来。

春天,我去了巴黎的罗丹博物馆,在属于另一位雕塑家作品的展厅里流连数个小时无法离开,这位雕塑家被埋没在“罗丹的情人”名下几十年,她对我而言,始终只是卡蜜尔,卡蜜尔·克洛岱尔。读到波拉尼奥那首《法国女人》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那间展厅,我仿佛被钉在地板上注视着她悲伤的眼眸:

怀念没有活过的时日

当那条显赫的河拖走垂死的太阳

在她脸颊上滚动看似无谓的泪水

一次不会持久的爱

但最后变得无法遗忘

她说

坐在窗边

她的脸在时间中悬停

她的嘴唇:雕像的嘴唇

夏天,我在六十多天持续晴天暴晒的马德里反复读莎士比亚的戏剧绝唱《暴风雨》和奥登的同题长诗《海与镜》。原剧中普洛斯佩洛教会卡列班语言的时刻,也就给了他愤怒和诅咒的工具;当语言艺术诱惑的殿堂敞开,无论什么样的象征或隐喻都填不满雄狮的大口。而奥登的“续写”中,普洛斯佩洛控诉代表“诗之灵感”的爱丽儿对他的侵袭:“你的伎俩全是一场试探吗?如果是,下一次,我愿你找到,某个你发现不了弱点,没法通过那弱点腐蚀他的人。我的,你找到了。我,你腐蚀了。”

其实,我们像奥登一样,心底里知道:“诗无济于事”。莎翁原剧终幕风平浪静,普洛斯佩洛登船远归,告别一切;奥登长诗里经过暴烈的独白与质询,风雨将息,普洛斯佩洛放弃魔法与灵感,“余下的都是静默”。可在波拉尼奥写那首关于《暴风雨》的诗《半生不熟》中,直到诗的末尾,“该死的岛”上依旧肆虐着暴风雨,他的荒岛诗人(还是侦探?)留了下来,有人翻动木炭的时候,还是要“深深吸气”,如同他那首代表作《浪漫主义狗》最后宣告的那样:

但那时候成长可能是一桩罪行。

我在这儿,我说,和浪漫主义狗一起

我要留在这儿。

莎翁原剧中的揭示、顿悟、绝望、悲凉都因“一场下不完的雨”而起,在这场雨里波拉尼奥的爱丽儿和卡利班像在镜子内外“面对面蹲着”,他们“撑起西方墙垣的孤独”。就算罪行从未发生,一切都像诗人大脑中火炭被翻动的时候漏出的几星火花,然而疯了也没关系,躁郁症也有人牵着手走。

在已知失败的前提下,用真诗歌展现诗歌的失败,用表达对抗表达之不可能,诗人至死,因为:

唯有狂热和诗歌能诱发幻景。

唯有爱和记忆。

直到最后我的灵魂遇见我的心。

它病了,没错,但还活着。

秋天,我读到波拉尼奥那首题为《“奇怪的免费职业”》的诗:

就像有人住在缓慢里

我们人人拥有的鬼魂

不过是

在废墟上等待某物或某人

大卫·洛维执导的电影《鬼魅浮生》里那两只在各自房子(抑或生命)的废墟上等待的鬼魂跟随这几行诗浮现在眼前,是不是每个人都在等些什么呢?有的知道在等什么,有的不知道,只是模糊地觉得这废墟上总该有点什么可以等待吧。不一定是失去的东西,也可能是从未得到甚至从来不知其存在的某物或某人。

波拉尼奥,我们的诗人,在被按下快进键的生命现场,“只想恢复日常写作的闲暇,那一行行的文字能够在我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时,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拽起来。”沧海桑田,缓慢又无可挽回的变迁里,他知道诗人曾经看见的“女人的脚印”也好“孩子的片断”也罢,都会“彻底不复存在”,甚至惊奇与漠然也都不会存留,“每一个词都是无用的”,可是他“相信无用的举动”。人人拥有的鬼魂还继续着废墟上的等待,所以他写书给这些“幽灵,他们是唯一有时间的人,因为他们置身于时间之外”。

冬天,我应该已经带着《未知大学》回到马德里,在我已知的大学里继续和论文仿佛总也无尽的缠斗,恐怕真切地需要波拉尼奥诗歌里这种且丧且勇的关怀,希望“焦虑消失/我正全力以赴”,期盼“在能开口的时候我说写点好玩的/有人爱看的东西”,想要“抓住某个简单又真实的东西……就像想念某个人”,笃信“一只猫/睡在你手臂间/有时候你能无限幸福”。

他是迷失的侦探,始终不定,始终没有安全,冒险永无止尽,但我仍想跟在后面,听他讲那个斗牛士的笑话:“他走进沙场,却没有牛,没有沙子,什么都没有。”——如此熟悉的恐惧与荒诞,老练又天真,因为“诗歌,比任何人都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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