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局外人的小说家生活

作者:徐瑾 2017-11-08 18:34

村上春树2017年重磅小说,注定将他再次推向舆论中心

“你看了村上最新的书么?”

2017年初到东京,和日本朋友见面,随口问了一句。我当时正在读村上春树在国内新出的散文集《我的职业是小说家》,觉得很有意思。朋友也是村上谜,难免问候一下,结果对方说我也想看,但是没人能看到吧,现在还没出版呢。我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是村上春树的新小说《杀死骑士团长》。

这本书是村上春树2017年重磅小说,注定将村上再次推向舆论中心。

首先是村上本人名气使然。这本书首印就是130万,出版社是日本鼎鼎有名的新潮社,名字直到1月初才确定,但不妨碍宣传从2016年末就开始启动。没有书名的时候宣传语是“时隔7年的本格长篇”,意为村上继《1Q84》之后的扛鼎大作。此外,为了让读者第一时间读到,多家书店在首发夜持续营业。

我来日本的时候,村上新书名字公布没几天,各主流书店已经放了很大的海报,但是对于内容却十分保密,饥饿营销宣传攻势十足。客居所在,离东京八重洲购书中心不远,这也是东京都内有名有姓的书城,地位类似上海书城之类。从年初《杀死骑士团长》的海报一直都占据门口主要位置,等到红红绿绿的书一到,更是摆在店内最显眼的位置,上下册触目皆是,满坑满炕。

“这是一个没有脸的男人,来找一位画家给他画肖像”,这是《杀死骑士团长》故事在网络流行的开篇。更令人关注的是,《杀死骑士团长》引起舆论风潮,更因为其政治因素。书中涉及了南京大屠杀话题,尤其借助书中人物之口表示,关于“南京入城”中国人死难者的数字一说是40万,40万和10万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呢?村上的主题以及态度,对于怕麻烦以及暧昧习惯的日本社会,显然是一次巨大冲击。

不难想象,《杀死骑士团长》在日本引起了很多争议,左翼与右翼对此的评价自然两极化,据说村上还为此接受了一次联合采访,依旧表明自己相信讲故事的力量。

《杀死骑士团长》或许是村上政治介入最明显的一本书,但不能说是转向。他采访说的话其实并不新鲜,也是村上一以贯之的信念,以故事对抗,也是小说家的道德。这也就涉及到村上作为小说家的心路历程,正如他《我的职业是小说家》所言,“我的基本姿态与思维方式却几乎毫无变化。回想起来,我甚至感觉从当年出道时起,差不多一直在重复相同的事。”这本书也可以作为村上文学的注脚。

《我的职业是小说家》据说不是编辑约稿,而是村上春树自己成书,宣传语村上春树历时六年”前所未有的自传性作品”,可见,其中不少内容属于村上春树不吐不快的内容。

作为小说家,村上强调持续写作的重要性,但是不是所有年份都有丰收,所以村上往往隔几年写一部大部头,中途陆续出一些散文集或者小说集。不仅村上春树,奈保尔之类大作家,往往也会如此,这对于读者和作者本身都有必要,即保持了写作的持续,也维持了市场的关注度。

村上在谈论创作时,讨论过很多有趣的话题,比如小说家是宽容的人种吗、写点什么好呢、该让什么样的人物登场等等。其中很多内容,对于村上的老读者,并不意外。但是比较意外的是,村上还谈及和心理学家河合隼雄的交往。两人本来没有什么交集,却因为都在海外访学而认识,最终接下友谊,合著出书。背后促成这件事,正是村上背后的女人:村上太太村上阳子。

“三十岁那年,我获得文艺杂志《群像》的新人奖,以作家身份正式出道。”这是村上春树作为小说家的开始,他自谦是一个比比皆是的普通人,“走在街头并不会引人注目,去餐厅吃饭时经常会被领到糟糕的座位上。如果没有写小说,大概不会受到关注,会极为普通地度过极为普通的人生。”

然而,他的人生到底和一般日本主流期待的大公司上班族生活不同。他上的是早稻田大学,当时还是私立大学,学费比起国立大学而言贵了一倍,别人上好的私立大学往往是为了找好的工作,然后成家立业,然而村上似乎并无此意,至少他的路线刚好与别人相反,上学,先结婚,然后工作,最后毕业。

回顾自己三十五年职业小说家的道路,村上总结为机缘巧合,“偏巧有一点点写小说的资质,又得到幸运眷顾,再加上几分顽固(往好处说是持之以恒),就这么作为一个职业小说家,一写便是三十五年有余。这个事实至今仍然令我感到震惊。我想在这本书里表达的就是这种震惊。”这种震惊背后,或许少不了阳子的存在。

正是在早稻田期间,村上与未来的太太高桥阳子相识,22岁时两人准备结婚的时候,村上一方家长反对,而高桥家则很开明,据说只问了一句“你爱阳子吗?”村上休学期间,夫妻二人最初过着白天去唱片行打工,晚上再去咖啡馆工作的生活,几年后努力攒钱有自己的生意之后,生活才算初步安顿,村上直到1975年才拿到自己的学位。

在1970年代的时候,村上和太太在国分寺车站南门开设一家店,也就是大家熟知的爵士咖啡馆“Peter Cat”。白天可以喝咖啡,吃东西,当然,还可以喝酒,还有现场演奏会。村上和太太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即使负债累累也继续下去,他们当时“过着非常节俭的斯巴达式的生活”,“家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甚至连一只闹钟都没有。也几乎没有取暖设施,寒夜里只好紧紧搂着家里养的几只猫咪睡觉。猫咪们也使劲往我们身上贴过来。”

村上春树很少在媒体曝光,阳子本人出境很少,偶然的一次和村上同框就是在一次颁奖仪式上。事后,不少人包括国内女作家认为这一场景非常可怕,因为村上本人看起来还颇有魅力,而太太已经垂垂老矣。这种想法显然过于以己度人。事实上,村上太太对于村上写作影响很大,可以说是很神奇的人物,村上见河合隼雄之类,就是阳子坚持安排的,她说见这个人一定会有好事发生,事后证明果然如此。

村上跨界的谈话,我印象中还有一次是和指挥家小泽征尔的对话,两人都享有国际声誉,在各种的领域都颇有声望,对话在美国檀香山、瑞士日内瓦湖畔、驶往巴黎的特快列车上等地点展开,主题自然也是音乐,非常有意思。这场跨界合作背后也有村上夫人阳子的影子,村上表示自己通过小泽征尔的女儿征良见到小泽先生,随后有对话机会,而从小泽的记录来看,征良也是阳子的挚友,在后记中还特别致谢阳子“总是为我准备营养丰富的小菜”。

村上一方面远离大众与媒体,一方面却也和河合隼雄、小泽征尔等不同的跨界人物交流,背后原因,很大程度是彼此作为创作者的认同。村上总结自己与小泽先生三点共通点,都能从工作中获得一种纯粹的喜悦、依然拥有年少时期的求知欲、有耐心的顽固,因此交流常常有遇到知己的感觉,“他这心态,我也了解”、“庆幸世上有他这样一个人”的感叹也会时常出现。

这种相遇,背后是一种理解,这种理解高于才华、秉性、知名度,是一种人生态度的契合。而村上太太阳子,对于这种状态的维持显然是积极因素。其实,以小说家职业的孤独属性,加上村上的离群索居,家庭的亲密关系非常重要,村上夫妇之间显然具备这种化学反应,这对于村上生活乃至写作非常关键。至于外貌,村上对粉丝早有解释,“我们刚结婚时,她头发又直又长,留到腰际。可是这几年来越剪越短,现在因为她常游泳,她的头发超短。她真的很特别,除了一些特殊场合之外,她从来没有烫过头发或化过妆。”

今天大家谈起村上春树,往往和村上隆之类作家或者漫画之类相提并论,认为代表了日本流行文化。有趣的是,与村上同步流行的优衣库,两者之间有者不引人注目的隐秘关联。在日本,不少年轻人除了人手一册村上小说外,更多人更不止一件优衣库经典带帽衫。

优衣库的创始人柳井正也是传奇人物。他不仅是日本名列前茅的富豪(早几年他一直保持日本首富头衔,直到最近被软银孙正义取代),而且他的经营模式也颇有特色。他继承家族生意,但是依靠革新管理方式、低廉优质产品与全球化运作,使得优衣库成为日本泡沫经济之后少数成功企业。

优衣库和村上春树文学的关联性,在于两位灵魂人物的成长类似背景与隐秘精神链接:也和村上一样柳井正出生于1949年,同样上了早稻田大学,不过柳井正的专业好多了,是早稻田最有名的政治经济系。当年,早稻田风气比较自由开明,1960年代日本学生运动风起云涌,早稻田曾经为此停课一年多。

两人同龄,上大学时候不知道有无交集或者擦肩而过。不过从两人的回忆与路径来看,很多地方具有时代共性,个性也有暗中契合之处。比如柳井正自述沉醉于“美国文化”,大学时候就因为停课游学美国等地一段时间,也提到了当年弹球盘与爵士乐,而村上毕业之后也拒绝走上上班族道路,早期作品写过《1973年的弹子球》,甚至毕业论文题目就是《美国电影中的旅行思想》。

更为很重要的,即使在各自的领域获得极大成功,两人不同程度都被自己领域的同行所排斥,他们都被视为是闯入者,这是日本社会不可言传的一面。我曾经和东京大学藤井醒三教授交流过村上春树其人其文。藤井省三教授研究方向是中国文学,一直坚持寻找村上文学和中国文学渊源,尤其是鲁迅的影响。他本人比村上小几岁,他说从他这代人开始,很多人都很喜欢村上,但是比他大几岁的人,往往很不喜欢村上,而村上与日本作家圈交往也不多。藤井教授办过几次以村上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村上本人收到邀请也从不出席。同样,柳井正虽然是日本首富,但在日本传统的经济界格局中,仍旧多少作为异类存在,他与媒体与主流关系也比较疏离,与传统制造业大企业代表的经团联公司管理层形成奇妙的对比。

幸而,他们作为革新者,得到公众的支持,虽然很多时候,公众也未必完全意识到他们的书籍或者商品背后的价值观与社会取向。

(作者近期出版《白银帝国》、《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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