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村上脱虚向实

作者:徐瑾 2018-04-09 15:18

尼采曾经说过,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反之,这也说明,当一个人不知道或者无法知道自己为何而活的时候,任何生活都是折磨。然而,有清晰正确理念的社会,并不是简单得来,需要直面过去,更需要反思。这对于习惯视而不见以及附和主流的东亚社会来说并不容易,这不仅是日本的问题,更是中国的问题。

徐瑾/文

“《刺杀骑士团长》好看么?”

一位文化届朋友突然问我,一下子,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尤其这次读后感觉和村上以前作品有所不同,感触只能用“奇特”来形容。一方面,我对村上的抽象化手法已经相当熟悉,可以说丧失神秘感,实践了文学上的“祛魅”,另一方面,对村上理念上却更亲近了,村上写作所指,也由往昔的暧昧变得清晰。

《刺杀骑士团长》的故事并不复杂,甚至开头也和村上过去作品类似。36岁男主人公,肖像画画家,结婚六年之后遭遇妻子毫无征兆地提出离婚,于是作家离家别住,到了朋友父亲的旧居。朋友父亲雨田具彦是著名画家,家中却有藏一副几乎从不示人的画,也就是《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背后的故事,正是老画家年轻时候从事反纳粹行动的心结。从此各种奇妙事件开始,继续有灵异世界,失踪少女以及白发大叔等人物登场,自然,也少不了“骑士团长”以及隐喻世界。

剧情我不再剧透,从整体流畅度而言,这本书超过村上其他作品,然而从惊喜度与构思复杂程度而言,这本书似乎并不如《IQ84》甚至《海边的卡夫卡》。

接着说理念。虽然这本书没有超乎预期的惊喜,但这本书仍旧没有让人失望。从思想而言,这本书延续了《IQ84》中,村上写作背景更多从个人倾斜到社会,我认为也可以说是村上“脱虚向实”的转向。在这本书中,也还是有古井、夜半铃声、理念世界等隐喻,但是给出的暗示明显比其他小说更为清晰。书中整体对于战争、恶、独裁的厌恶,表现相当明显。

这一判断,倒不是书中关于南京大屠杀死究竟多少人的那句台词,更多是老画家以一生艺术修为对抗昔日隐藏的恶这点上,将冲突与对抗表现得令人震撼。值得注意是,那句台词并非是来自主角,而来自一个不被日本主流社会认可坐过监狱的隐居企业家——这倒是可以间接映射出这句台词心态,其实并不代表日本社会主流。

也正因此,对我来说,读完《刺杀骑士团长》感触微妙而矛盾。如前所言,对村上个人文学已经不再新鲜,悬疑抽象探索等已是套路,但因为我阅读日本战后的经历,对村上作品背后的社会性有了更多体会,尤其是他对于强权的反抗。

村上出生于战后的1949年,青春期是目睹世界激情变化的60年代,出名更是在日本如日中天的80年代。战后这代日本人,也是全球性婴儿潮的一个体现,在日本也被称为团块世代,因为他们被认为支撑了日本经济的起飞与繁荣,他们退休之后消费能力不减,也算享受了日本繁荣时代余泽。婴儿潮一代,因为他们的成长赶上了全球文化解放以及经济崛起,所以他们往往更乐观,更开放,也更富有。

村上笔下人物,在离群索居与孤独负气或者面目模糊背后,更似有无法言说又渴望治愈的往日集体隐伤。从日本版出版,中国国内媒体在评论村上这本新著时候,焦点都放在与南京大屠杀有关的历史方面,鼓噪村上摆脱小资作家之类身份。事实上,村上对于战争,强权,专制其实一直抱以深刻的批判态度,只是过去写得隐晦,如今日渐清晰。

在这篇小说中,故事起点有一个小细节。主人公因为半夜听到铃声而引发一系列故事,村上也从此顺道插入一个小故事。这个故事来自江户时代作家上田秋成《二世缘》。当时,有僧人为了佛法以近乎自杀式的痛苦方式坐化为木乃伊。为了做到这步,这些僧人要特别训练以及忍受饥饿,以使得身体脂肪减少,改变生理结构,方便坐化。这一传统据说中国也有,一说或许来自中国也未可知。

之所以有人愿意这样做,除了佛法感召,也在于这类木乃伊被叫做“即身佛”,一般被后代寺庙供奉。上田秋成《二世缘》就说了这样一个故事,不过结尾却很有趣,一个坐化的僧人被人遗忘了,一百年多后被从地下挖出,人如鱼干,但是还是不断在敲打手上的钲。人们喂给他一些水,居然逐渐活了过来,可以吃粥。不过,此人已经全然不是当年得道高僧,“没有知性没有知识,高洁更是荡然无存。”不仅生前记忆尽皆丧失,而且想不起自己为何入定,随后站来了庸俗的二次人生,开始吃肉娶妻,做粗活谋生,度过浑浑噩噩的一生。

这个僧人的故事,被村上转叙,充满了反讽的世界观,也映衬着村上过去关于理念(佛法)与实在(木乃伊)的讨论与比喻。

某种意义上,理念可以为善可恶,但如果理念已经失去了,理念褪去的肉身还在,甚至不明白理念为何,只是徒然继承了理念的形貌,行为已经没有灵魂,算得上一副行尸走肉而已。这具木乃伊的形貌,也可以看作失去信念的社会隐喻,有点类似宫崎骏《千与千寻》中借助猪来讽刺日本泡沫经济后社会。

尼采曾经说过,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反之,这也说明,当一个人不知道或者无法知道自己为何而活的时候,任何生活都是折磨。然而,有清晰正确理念的社会,并不是简单得来,需要直面过去,更需要反思。这对于习惯视而不见以及附和主流的东亚社会来说并不容易,这不仅是日本的问题,更是中国的问题。

对比太多文学大师,村上或许未必是最有天赋的一批,而对于写作的持续以及方法,倒是提供了一种思考,即天分并不出众的人,通过努力以及坚持,可以创造何等的成就——对于芸芸大众,这种启发不局限于文学,更在于人生。

关于村上三十多年坚持早起写作跑步的传说,坊间已经有各种演绎,《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更是一时轰动。村上曾经说,写小说并不是健康的营生,所以他养成了自律与跑步的健康习惯来应对这种不健康。说起成为小说家特质,村上春树认为除了才华,还需要写小说集中力宇耐力,可见写作归根结底是力量的抗衡时间。

关于才华,村上也羡慕才华横溢的小说家,无需太多努力,作品如同泉水从泉眼中汩汩而出,村上并非这一类型,更类似打井,如果不手执钢凿孜孜不倦凿开磐石,就无法抵及创作的水源,“非得奴役肉体、消耗时间和劳力不可”。这姿态谈不上优雅,犹如老农矿工,然而事物都是两面性。对于村上而言,正说长时间的训练使得它可以坚持寻找新的小说灵感或者“水源”,那些靠天吃饭的作家反而无法做到这点。

村上大部分作品,一般不会让人读了有石破惊天云垂海立的感觉,大呼叫好的日子大概属于青春期读村上青春作品的时代。当村上从中年老去,我们也长大,读来往往只是如同夏日青瓜水,让人看了既觉得怅然,仔细回味一下,那个熨帖燥热的凉意背后,其实也有一种隐性刺激,,似乎激活了思维某个区域,说不清道不明。

某种意义上,村上春树作品今天还在流行,并不是性的描写,并不是想象的奇绝,甚至也不是曾经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而是这种能触动情绪的清淡与暧昧并存的特点,构成了村上文学与都市人群的最大共鸣。

抛开对于历史的关注,其实这本书的结构还是村上惯常叙事追问,失去寻找与得到三部曲。这是村上文学的母题之一,无论《海边的卡夫卡》中失去母亲,还是《IQ84》中失去爱人,抑或《寻羊冒险记》中的朋友,其实都与此有关。

村上作品能够打动人,很多时候他写了每个人隐而不言的伤。失去是现代人的常态,在《刺杀骑士团长》中,除了主角的失去,几乎每个人都曾经与所爱之人告别,老画家失去情人弟弟,少女失去妈妈,她的父亲失去妻子,免色失去爱人,即使一向豁达为人慷慨的老画家儿子雨田君,也一直默默为不能走进父亲内心达到父亲期待而黯然,最终也不得不在没有完全得到父亲之前就失去了父亲。

仅仅有悬疑并不是足以成功,村上人亦擅长对于情感的处理,即失去的隐伤如何面对,情感的空洞如何弥补。村上的主人公多数采取被动隐忍姿态,《刺杀骑士团长》中,主人先失去妹妹,结果寻找了妻子作为替代,失去妻子之后,又找了情人甚至绘画作为替代。村上作品很多性的描写,与其说放纵,不如说压抑,这是情感沟通不畅以及失去不得的不畅。

“母亲在的时间和不在以后的时间像被高墙隔成两个,连接不起来,可明白?”少女秋川真理惠如此问画家,对于失去的共同感知使得他们成为秘密盟友。至于老画家,失去奥地利恋人与弟弟,同样是无法言说的痛苦。

村上的作品主角是成年独居男性,自然少不了性,这本书也不例外。一直有人揣测性是村上文学的卖点,其实村上所写的性,何等寂寞,在《刺杀骑士团长》更是表露无遗,主人公与情人的性,是转移被妻子抛弃的一种替代,一种无法交流的补偿,可以视为是一种现代失语症的症状。

可以对比是东野圭吾的《秘密》。故事主人公平介也是三十来岁的男人,他原本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直到妻女双双遭遇车祸,妻子直子不幸身亡,灵魂却寄居在女儿藻奈美身体内。从此,平介的家中,女儿的肉身与妻子灵魂如何并存?在这一过程,他不仅失去了妻子,也可能再次失去了女儿,是应该主动放手还是被动放弃?《秘密》是东野圭吾为数甚少非悬疑小说,小说的细腻而内敛的情感描写,场景感十足。

都是写失去,东野圭吾和村上春树都走内心路线,不过是东野圭吾写得更为外露专注,而村上则是将失去嫁接在别的主题与题材之上。

躲闪是本能,逃避是人性,视而不见更往往是社会集体心态。然而,拖延并不会解决问题,这种姿态使得问题一再延续,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国家,诚实始终是最佳策略。在《秘密》中,主人公无奈放手,在《刺杀骑士团战》中,主人公最后走出自我,直面问题,解决了老画家的心愿,找到了失踪少女,也解决了自己的问题。

视而不见的人生,与视而不见的国家,其实都不是不幸的。此刻,保持天真或者直面真实或许会被嗤笑,甚至充满痛苦,但是这也保留了一种被救赎的可能,而村上文学,也一直在提供这种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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