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泡沫与无欲望的平民时代

作者:徐瑾 2018-06-04 14:48

一切是不是听起来都似曾相识?这就是历史的循环,也正因此,当东京的华丽褪去,平民的东京才会逐渐显露。

徐瑾/文

有朋友曾感叹,日本的故事读千遍也不厌。这话真是不假,日本在战后七十年间急促变化,其间转折令人感叹。其实,和中国的发展对比,犹如水晶球的映射,日本提前了大概二三十年。也正因此,在日本的故事里,我们既可以看到中国的过去与当下,更可以一窥中国的未来。日本畅销小说家林真理子两本新引入著作,可以作为一面镜子。

先看《遗失的世界》,这是一个泡沫时代的爱情故事,全书以回忆交错的视角写出八十年代的东京生活。主角泽野瑞枝是一位女编剧,她出道时正是“日本第一”的泡沫时代,身份是一位资历尚浅的自由撰稿人,机缘巧合之下,20多岁的她和地产巨子郡司雄一郎相识,并结婚生女。

泡沫经济时代的爱情,也充满了金钱的味道。面对爱情,男方抛弃原有家庭,信誓旦旦的表示,“现在如果和老婆离婚的话,需要支付两亿日元的赔偿金。但这都无所谓,钱的话想赚多少有多少,可你只有一个。”可惜,这场日本灰姑娘踏入上流阶层的盛宴很快就结束了——男方继续移情别恋,正如作者所言,“能够为了别的女人抛弃妻子的男人,还会再做一次同样的事情。”

信仰金钱力量的丈夫另有新欢,被抛弃的泽野瑞枝不得不选择离婚。讽刺的是,丈夫生意随之破产,她并没有得到太多抚养费,不得不一个人奋力抚养女儿,走上了职业编剧道路,借此单亲家庭得以稳定。没有料想,十年后,女编剧却因为一个剧本邀约,重新审视那段岁月。

泡沫时代,从来不缺盛大的场面,这背后则是金钱的力量。金钱可以让昔日的东京充满莺歌燕舞,也可以让无数高楼拔地而起,既可以出现无数形迹可疑的买手中介,也可以让从印象派到现代派的艺术作品拍出天价。六本木的热门餐厅酒吧换了一波又一波,在东京湾巡游的游艇也成为潮流,大家相信土地力量,也认为土地价格永远不会跌,即使喝不懂红酒也拼命买最贵的,看不懂艺术品也成批买入印象派,更不用说奥运会之后的东京何等意气风发,环球扫货的日本人更是触目皆是……

如果说当时的生活只是纸醉金迷,也并不公允,甚至恐怕难以形容其魅力。时代风潮址下,当时的新贵们何等意气风发,“这四年里东京四分之一的建筑都翻建了,都是奥运会之后才开始的。很厉害吧!”“我们可以依靠自己来改变这座城市!不需要去问如何做,不管以前是谁建造了这座城市,从今以后我们要一起去打造这座城市!”这些豪情状语背后,时代似乎尽在掌握,日本第一的心态也比比皆是,“日本将要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繁华国家了,那一夜谁都相信日本已经是了。”

一切是不是听起来都似曾相识?这就是历史的循环,也正因此,当东京的华丽褪去,平民的东京才会逐渐显露。女编剧在剧本写作的最后,将暴发的男性角色处理成死亡,而她想到国家辉煌时代与自己的青春岁月重叠,更是禁不住放声大哭。

最终一切回归平淡,就像东京的一切,“如今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灰色和茶色,并无特别之美,这才是真正平凡的东京风景。”从《遗失的世界》到《平民之宴》,更是映射了这种转折。如果《遗失的世界》中大家还在力争上游,整个日本社会心态也是“一亿总中产”,到了平民时代,大家集体进入“下流时代”。在这样的状况下,如何保持家庭从中产堕落进更低的阶层,也成为需要努力、甚至徒劳的举措。“我们家,我和丈夫都是大学生。我丈夫是早稻田毕业的,一直在一流企业工作。我呢,在绝大多数的女孩上短大的年代,从四年制国立大学毕业。而且我娘家也是医生世家,父亲的兄长、妹妹的丈夫都是当医生的。”这是《平民之宴》主人公由美子,对于自身的定位。但是她没有说的另一半背景在于,父亲在她还小时就已经去世,母亲靠卖内衣把姐妹俩拉扯长大,自己的儿子翔甚至没有上高中,而且要和来自冲绳的女孩子珠绪结婚。

为了阻止这场婚姻,由美子花费心思,换来的却是潜在的儿媳妇珠绪辞职励志报考医学院的结果。她悲叹,“母亲,我现在是明白了。孩子将来和什么样的人结婚,是对父母构筑起的这个家庭的一次打分”。按照自己的标准,她显然是不及格,而这个中产家庭的优越感继续丧失,下滑无可避免。

对于由美子一家来说,三代女人的心态也折射了社会变化。由美子母亲在医生丈夫去世之后,毅然卖掉房子搬入公寓,抚养一对女儿上学,最终晚年小女儿嫁了医生、大女儿去了东京,她也如愿搬回公寓,这是战后奋斗一代的典范;至于由美子,她从小努力,虽然没有考上医学院但也上了国立大学,换得了自己看似和睦的家庭,尤其是一对儿女的成长,这对她是最大成绩;至于她的女儿,从高中在贯彻由美子诸多结婚实践之后,努力上私立大学,积极参加联谊,甚至为了方便结婚放弃成为正式员工的机会,最开始看似寻得金龟婿,结果却始终不理想。

有意思的是,由美子的儿子翔,可谓“草食男”的典型。他为人善良,不乏勤奋,对物质以及性的欲望也相对寡淡,却无心如长辈那般奋斗,甚至不愿意上高中,去了漫画吧打工也自得其乐,不到二十万日元(大概人民币五千)的工资对于他来说也足够用,至于外婆赠送的几百万日元,对他也不具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去美国甚至韩国之类地方旅行读书对他来说不可想象。在网络游戏空间,他遇到喜欢的女生也不问出生不计较长相,就愿意在一起;等到女朋友开始奋斗并且成功之后,他主动提出奋斗,一个原因在于受不了这种劲头,他潜意识中大概女朋友已经转变为母亲姐姐一样力争上游的女人了,“我呢,看到努力用功的人,虽然也觉得很厉害,但是既不憧憬,也不想变成那样。”

对于翔的行为,作为母亲的由美子,各种痛心疾首,从小奋斗到老的外婆也认为他二十岁就死了,但是翔对自己人生有自己的理解。甚至到了最后,作为中产阶级打工族代表的父亲,健智想法也发生变化,从不理解到困惑,最后甚至反问,也许孩子的问题并不是完全他自身问题,儿子的行为是不是时代的错?

最开始,作为父亲,他以为认识翔会自己想明白,会厌倦身处社会底层、拿着低工资的生活方式,之后自然会回归正途,奋发努力;可是随着事态发展,想通的反而是父亲,他意识到儿子可能一直不会想明白,更不会奋起努力。面对儿子的选择,父亲甚至反思自己的成长:从小“从好的学校毕业,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这种想法,也很早就被植入甚至烙印在内心,但是儿子翔完全没有这种意识,所以也许他这辈子都跟“努力无缘”。

好的故事无需道德说教,其本身就是道德说教,这就是故事的力量。从这两部不同时代的故事中,林真理子一方面从个人选择层面鼓励奋斗,另一方面也通过人物的不同选择传达了更复杂的时代讯息:即当下的日本,毕竟和过去今非昔比。

有意思的是,《平民之宴》中唯一通过奋斗冲破阶层限制的人物,倒是来自冲绳的女孩珠绪。她被自许中产的由美子一家羞辱之后,选择了以考上医学院来改变男朋友一家对自己的看法,最后却无意间改变人生。有意思的是,这个人物风格在书中其实一直被视为不那么日本,不说她来自冲绳的离岛,天生带有异国特质,她所表现的奋斗以及意志,似乎也不是日本这个承平已久甚至被戏称为“动物园”的中产社会所缺乏的野蛮生长特质。联系她带有异国色彩的出生地,似乎可以作为中国对于日本的一种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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