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荣格心理学的胜场

作者:丁力 2018-06-19 16:26

对权力的迷恋是一种精神疾病,现实又被他们的病态扭曲,而专制者制造的残酷现实同时也在扭曲他们自己

(图片来源:全景网)

魔法师荣格

弗洛伊德和荣格给现代文学与艺术提供了灵感。他们也是现代主义的参与者、观照者,特别是荣格。彼得·盖伊自称是“弗洛伊德的忠实追随者”,他的大多数著作都围绕着弗洛伊德而展开。但在《现代主义:从波德莱尔到贝克特之后》(2008)中,他提到弗洛伊德在1928年的一篇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中承认:“在小说家和诗人面前,精神分析必须缴械投降。”

事实并非如此。

文学也是荣格心理学的胜场,荣格揭示了更深层次的人类共同心理的反抗,如果采用荣格心理学的视角,可以对现代主义有更深入的理解。

艺术作品是个人的创造,但在被创造出来后就不再属于艺术家个人。在汉译本《心理学与文学》中,荣格说:“艺术是一种天赋的动力,它抓住一个人,使他成为它的工具。艺术家不是拥有自由意志、寻找实现其个人目的的人,而是一个允许艺术通过他实现艺术目的的人。他作为个人可能有喜怒哀乐、个人意志和个人目的,然而作为艺术家他却是更高意义上的人即‘集体的人’,是一个负荷并造就人类无意识精神生活的人。为了行使这一艰难的使命,他有时牺牲个人幸福,牺牲普通人认为使生活值得一过的一切事物。”

荣格把艺术家当作艺术天赋的寄主,寄生的天赋控制了艺术家。这段话也适合评价荣格和他的心理学。他受到内心驱动,这种能力被称为天赋。如果没有天赋,刻苦不能够有大的创造。在这个意义上,艺术属于神秘主义。

黑塞:挣扎的精神病患者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是一个经历过严重精神危机的小说家和诗人,还不到15岁的时候试图自杀,被父亲送进精神病院。他的小说中的人物也多是精神病患者。《在轮下》(1906)是黑塞的青春期半自传体小说。在这部小说中,约瑟夫·吉本拉特是一位商业才能平平的中间商,“真诚地由心底崇拜金钱”,“对上帝和官府均怀有适度的敬仰”。黑塞说,约瑟夫和任何邻居都没有区别。他又说:“(约瑟夫)对一切更自由、更美好的事物,一切精神上的事物,因嫉妒而产生的本能的敌意,也都和全城的其余家长无分轩轾。”这种思想的统一是小说的背景。小说的主角是约瑟夫的儿子汉斯。

聪明的汉斯被寄于希望。他参加补习、考试,进入神学校,又要为升入神学院做准备。同学海尔涅是潜伏在汉斯的无意识之中的另一个自我。海尔涅热爱自由,批评周围的一切,后来逃离神学校。而耗尽精力的汉斯不得不退学。他企图上吊,最终溺水而亡。

国民的平庸是汉斯“在轮下”的原因,也是德国卷入希特勒轮下的原因——虽然小说发表的时间甚至早于一战。

1916年,黑塞的父亲去世,儿子病重,妻子精神分裂,他的抑郁症加重。黑塞的心理医生是荣格的学生朗格(Joseph Lang),他因此在1917年认识了荣格。在长期接受朗格治疗的同时,黑塞也和荣格往来,并盛赞荣格的《转化的象征》(1912),后来短期住在荣格家中接受他的治疗。

一战之后,黑塞用笔名发表小说《德米安》(1919),也是《在轮下》那样的两个少年的故事。辛克莱生活在黑暗世界之中,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接受来自“光明世界”的德米安的指导。这两个世界也是冲突中的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小说中的其他人物都是辛克莱的自我的投射。克罗默是恶的象征,操纵辛克莱;贝雅特里斯是一个意象,同名者有但丁《神曲》在地狱中引导诗人的女性;爱娃是德米安的母亲,也是辛克莱的情人,引导辛克莱在爱欲中达到与自我的同一。当辛克莱不再需要德米安的指导时,他进入精神的世界、自由的世界。

《德米安》是关于两个对立世界统一的故事,其中有老子哲学的影响。黑塞出生在德国南部的施瓦本,他的父亲是新教牧师。他的外祖父长期在印度传教,他的母亲出生在印度。因此,黑塞自幼已接触到印度哲学,在1922年写了小说《悉达多》,一部关于佛陀的故事,但又不完全是。

黑塞在精神上认同东方。1922年,在给作家茨威格的信中,黑塞说:“(《悉达多》)穿着印度的外衣,但其智慧却更接近老子而不是悉达多。”1929年,他在给卫礼贤的一封信中说:“如果要我坦白几个重要的曾经对我发生持久影响的经历,那么,他们大概是尼采、印度人(博伽梵歌和奥义书)、您翻译的中国著作,大约还有弗洛伊德和荣格接触和推动。”黑塞在晚年写的自传(实际上只是一份简历)中说:“在西方哲学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有:柏拉图、斯宾诺莎、叔本华和尼采;还有历史学家布克哈特对我也有影响。但他们对我的影响都不及印度和中国的哲学那样大。”

《德米安》的辛克莱痊愈了,黑塞还在挣扎。《荒原狼》(1927)是一部关于无意识的小说,也有相互交织的两个世界:现实和魔法剧院。小说的主角哈立·哈勒是一位中年知识分子,也是有自杀冲动的精神病患者,处于理性和欲望的紧张对立之中。他在“只供狂人观赏”的魔法剧院看到一篇论文《论荒原狼》,从此自称“荒原狼”——那实际上是他心中的野蛮力量。在夜半的舞厅里,他遇到一位美丽姑娘,猜出她的名字是赫尔米娜——黑塞之名赫尔曼的阴性拼写,是他的灵魂。在赫尔米娜的引导下,荒原狼经历各种魔幻场景,最后杀死赫尔米娜远去。

病态、绝望的20世纪

德语文学在20世纪前半期的基调是压抑的,如卡夫卡的《城堡》(1914)和《审判》(1918)、亨利希·曼的《臣仆》(1914)、托马斯·曼的《魔山》(1924)、黑塞的《荒原狼》(1927)、穆齐尔的两卷本《没有个性的人》(1930、1933)等等。这些描述病态的小说都不是轻松的读物。

穆 齐 尔 (Robert Musil,1880-1942)得到同行的推崇,却在去世后多年才赢得巨大声誉。这位奥地利人在柏林大学研读哲学和心理学,博士论文导师是卡尔·斯图姆夫(Carl Stumpf)。斯图姆夫是布伦塔诺的学生,与胡塞尔和弗洛伊德同出一门。穆齐尔对中国有特别的好感,部分原因是他阅读卫礼贤翻译的中国经典。他还为卫礼贤翻译的《金花的秘密》写过评论。下文会提到荣格为这个译本写的长篇序言。

从这些小说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德语国家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满街都行走着平庸的病人,极少数作者则是拒绝分享那个伟大时代快乐的病人。他们被国家排斥,也遭到爱国同胞们的谴责。这是心理医生弗洛伊德、荣格出现的背景,也是希特勒出现的背景——希特勒是失败的艺术生、精神疾病患者。

在德语区的东边,俄语文学家笔下多是关押另一种病人的流放地、古拉格。这些不肯屈服于时代的病人饱受折磨,也记录了民族的苦难。黑塞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是过去诗人中距离精神分析学原理最近的。黑塞在《艺术家和心理分析》(1918)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在直觉上走到了弗洛伊德和他的学生面前,而且也已经具有某种实践这种心理学的技术。”这是因为俄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病人吧。

德国作家豪克(Gustav RenéHocke,1908-1985)发表《绝望与信心——论20世纪末的文学与艺术》,一本主要讨论欧洲文艺的小书。那些没有历经精神绝望的文化,可能只是历史的姗姗来迟者,或者不被允许表达绝望。杰出的文学家和艺术家总是敏锐的极少数、民族的先知。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前,德国的群众都信心满满。豪克认为,在焦虑之梦中也有信心。他说:“关于这一点,弗洛伊德和荣格都没有给予令人满意的说明。显然在无意识中存在着某种希望和信心的生命因素。”他指出,如果文学和艺术只表现绝望,那只是表现了生命的一半。

《绝望与信心》出版于1974年,那时20世纪还剩下1/4多,作者豪克也将在世纪末到来之前去世。因此,这个“世纪末”不是时间的,更多是世纪末的绝望。信心只是豪克寄予的希望。现在对21世纪初的文学与艺术做出全面评论为时尚早,但欧洲当前的政治和社会的诸多问题显示,欧洲还没有走出对自身文化的“绝望”。在一些非基督教文化中,宗教有替代品,例如权力。权力的衰退也会引起崇拜者的精神疾病。

艺术可以反映绝望,也制造信心。在《心理学与文学》中,荣格指出希望的各种原型。他说:“这类原型意象举不胜举,然而除非由于普遍观念的动摇,它们绝不可能被召唤出来,显现在人们的梦和艺术作品中。每当意识生活明显地具有片面性和某种虚伪倾向的时候,它们就被激活——甚至不妨说是‘本能地’被激活——并显现于人们的梦境和艺术家先知者们的幻觉中,这样也就恢复了这一时代的心理平衡。”

荣格关心的目标从个人心理转为“时代的心理平衡”。这正是他的主要贡献之一。但他在这里讨论的是艺术家——遵从他们的灵感而不是理性的一群人。现代文学艺术的一个作用是满足无意识,无论是创造还是欣赏。文学和艺术是一种治疗方式,总会或多或少表现出希望,即使是最后的挣扎。同样,黑色幽默派和荒诞派的作家也都没有真正绝望,至少在他们还写作的时候。真正绝望的人是不发声的。

马尔克斯:萦绕不去的魔咒

在拉美,作家们用另外的风格记录他们的家族和国家。哥伦比亚作家加 西 亚·马 尔 克 斯(García Márquez,1927-2014)创造了魔幻现实主义。他流传最广的小说是《百年孤独》(1967)。这是一个家族七代人的故事。小说的第一句被各种模仿:“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上校的意识从遥远的未来回到过去,作家由此开始布恩迪亚家族历史的叙述。

父亲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是这个家族的第一代。冰块是吉卜赛人带来的。那个下午不是吉卜赛人第一次来到马孔多——沼泽之中的一个小村庄。此前,父亲在斗鸡之后杀死嘲笑他的家族猪尾巴的输家,为了躲避一再出现的死者,他在逃跑路上和同伙定居在马孔多。在触摸滚烫的冰块之前,父亲还曾被吉卜赛人的星盘、炼金术吸引,用家畜换下这些神奇的物件,却没有得到承诺的结果。在荣格心理学中,星象学和炼金术揭示了通向无意识的路径。

上校的父亲(小说中人物多有相同的名字,在此只能这样说,以避免混乱)不甘心居住在马孔多,他要寻找通向文明世界的大海。在路上,“远征队的人们被最古老的回忆压得喘不过来气。”他们终于到达海边,但是,“他的梦想终于破灭,这灰白肮脏、泡沫翻腾的大海,不值得为之冒险和牺牲。”这句话也可以用来象征20世纪乌托邦的破灭。

上校父亲的故事只是这部小说的开始部分。这位父亲的堂兄弟有一个猪尾巴。这个家族的第七代在出生时又长着一个猪尾巴,还是婴儿时就被蚂蚁吃掉。布恩迪亚家族的男性都不得善终。在小说的最后,布恩迪亚家族的命运将被破译,这好像弗洛伊德和荣格用揭示无意识来治愈病人。但马孔多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在此之前将被飓风抹去。布恩迪亚家族将从世人的记忆中消失。

在父亲之前已经开始的布恩迪亚家族的无意识,其实也是拉美的集体无意识。马尔克斯否认《百年孤独》的社会和历史意义。他在《番石榴飘香》中说,这只是他的家族史、他的童年记忆,他为少数亲友写的一本书。马尔克斯的这一声明,不能否认《百年孤独》中潜藏着一部已经成为集体无意识的拉美史。作者的天赋不允许他只完成家族史的初衷,他的小说已经使他成为荣格所说的更为广泛的“集体的人”。

马尔克斯希望魔咒消失,但事实没有遂他的愿。他为拉美众多的专制者们写了《族长的秋天》(1975),他认为这是自己最好的小说。对权力的迷恋是一种精神疾病,现实又被他们的病态扭曲,而专制者制造的残酷现实同时也在扭曲他们自己。所以,这部小说也是魔幻的,虽然作者为此收集了大量历史资料。在扭曲的时空之中,魔幻比写实更接近人们感受到的现实。

博尔赫斯:无意识中的时间和宇宙

魔幻是虚构的,也是真实的。拉美并不特别。在另外地方的小说中,例如《第22条军规》(1961)、《大师和玛格丽特》(1966)、《1984》(1949)等等,也都存在着魔幻般的现实,但很少涉及到无意识。谈到文学中的无意识,不能不提到豪尔赫·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按出生之年算,博尔赫斯比马尔克斯年长一辈。

博尔赫斯是一位博学的作家,长期在阿根廷担任市立和国家图书馆馆长。很难说他受到荣格的直接影响,虽然他在瑞士度过少年时期。如果博尔赫斯不了解荣格,那么,他的诗歌和小说则成为支持荣格心理学的独立证据。如果从荣格的视角阅读博尔赫斯,读者将更容易理解他的作品。

博尔赫斯的祖辈在反抗独裁的战斗中死去。在《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中,诗人献给情人的是他的家族史:“我给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后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先魂/我父亲的父亲/阵亡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境/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死的时候蓄着胡子/尸体被士兵们用牛皮裹起/我母亲的祖父/那年才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亡魂。”

诗人真实的家族史在这首情诗中占有主要位置。与《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的男性相比,诗人的祖辈经历的似乎是另一种生与死,其实没有大的不同,他们都被国家历史挟裹而去。博尔赫斯给予情人的、属于他个人的则是“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此外,他写到:“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这些寂寞、黑暗、危险有多少来自沉积在诗人心中的家族记忆?

诗是不可翻译的。绝大多数诗在翻译中失去原有的美妙而变得平淡。读者最多只能像读散文那样去理解翻译的诗。不过,博尔赫斯给了译诗一个方便之处。评论家指出,博尔赫斯的诗像散文,而他的散文像诗。《小径分岔的花园》(1941)收录七篇小说,合在一起也只是一本小册子。这些小说都没有清晰的情节,好像是梦中痴语。其中有《通天塔图书馆》。这座无数层的图书馆是博尔赫斯的宇宙意象,每一层“由许多六角形的回廊组成”。重复而且连接的正六边形组成稳定的结构,可以无限扩大。人们猜测有一本书是所有书的总和,但只有一位图书馆员翻阅过。这说明确实存在这样的宇宙秘密,只有一人知道。

博尔赫斯还把图书馆看作监狱和天堂——宇宙由此组成。《赠礼之诗》说:“我漫无目的跋涉在这盲目的/图书馆,这座高大而幽深的监狱。”他又说:“我,总是在想象着天堂/是一座图书馆的类型。”他意向中的图书馆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有无数藏书、无数秘密,就像人的无意识。《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有《环形废墟》。一个外乡人梦见自己在一个环形阶梯剧场的中央。剧场像是一座毁坏的庙宇,阶梯上坐满了学生,鸦雀无声,他们的脸仿佛在几个世纪之外。他在给学生们讲解“解剖学、宇宙结构学、魔法”。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的原型是圆的,例如曼陀罗。博尔赫斯要探索的不仅是宇宙,更是潜藏在内心之中的人类秘密。他的《诗艺》也出现这一圆形主题:“灵魂(那么我告诉自己)会以一种秘密而充分的方式,懂得/它是不朽的,它巨大而沉重的/圆环无所不包,无所不能。/比这渴望更远,比这首诗更远,/无穷无尽的宇宙在等待着我。”

这本小说集中还有《小径分岔的花园》,博尔赫斯称之为“侦探小说”。故事说,在一战期间,一位德国间谍,青岛大学的前英语教师余准博士,探知英国的炮兵阵地在艾伯特(地名)。他要刺杀汉学家艾伯特(姓)向德国传递情报。余准不认识艾伯特,艾伯特却知道余准的曾祖父彭 。艾伯特把他请进书房,向他讲述彭 的历史:彭 当过总督,精通天文、占星以及士大夫的一切知识和技能。但彭抛弃了这一切,闭门不出,要写一本小说,建一座迷宫。迷宫即小径分岔的花园。

这个花园其实是一部小说。汉学家艾伯特说:“谁都没有想到小说和迷宫是一件东西。”这两者都有无限可能。艾伯特从彭 留下的一张写着小楷的纸上发现: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他那部留给后人的小说,是“时间而非空间的分岔”。艾伯特告诉余准:“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他们又说了一会,余准要求再次看那张纸,在艾伯特转身的时候开枪杀死了他。他被随后赶到的侦探抓住,被判绞刑。《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篇关于时间的小说,也是关于小说的时间。分岔的时间产生无数可能的空间——现代物理学家提出有平行宇宙;时间也不再是单向的。谁知道余准杀死的不是他自己呢?毕竟,艾伯特洞察到他的曾祖父制造的秘密,而这本来应该是这位曾孙的责任。

博尔赫斯的诗《谜语》说:“今天吟唱着诗篇的我/明天将是那神秘的,是死者,/居住在一个魔法与荒漠的/星球上,没有以往,没有以后,没有时辰。/神秘主义者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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