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不到退休的时候” ——俄罗斯政府的延迟退休改革遇阻

作者:周力 2018-08-07 17:21

世界杯与延长退休年龄,成为这个夏天俄罗斯国内两件最重要的大事。

经济观察报 周力/文

俄罗斯新一届政府总理梅德韦杰夫上任后推出的第一项改革,就是通过立法来延长俄罗斯公民的退休年龄。

最先的报道出自6月14日。世界杯开幕式的当天,梅德韦杰夫在事先准备好的政府会议上宣布,俄罗斯政府提议将男性公民和女性公民的退休年龄分别延迟至65岁和63岁,改革将从2019年起逐步推开,到2028年和2034年最终实现男性65岁和女性63岁退休;同时推出两项配套措施,一是提高增值税税率,即从目前的18%提高到20%;二是保证退休金指数化增长,且增幅不能低于通货膨胀的水平。

这项改革方案一出台,即遭到俄罗斯社会各界相当强烈的抵制。无论是独立于政府的工会组织,还是社会上除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以外的主要政治力量,或是网上网下的普通居民,都公开表示反对,认为这损害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也与普京一再承诺的要实现社会公平公正的说法严重不符。俄罗斯工会联合会起草的要求取消法案的请愿书,10多天内就有200多万人签名。多次民调显示,随着时间的推移,反对提高退休年龄的人越来越多,现在已经达到90%以上;其中有40%认为很多人根本就“活不到退休的时候”。

世界杯与延长退休年龄,成为这个夏天俄罗斯国内两件最重要的大事。就连执政党内部,也一度出现不同的声音。统一俄罗斯党总委员会书记图尔恰克针对党内个别议员对延长退休年龄一事公开表示反对的情况,在国家杜马该党的议会党团内部会议上说,“全体党员必须同梅德维杰夫总理站在一起,没有二话,否则将受到严肃处理”。

为了保障世界杯的正常进行和社会秩序的平稳,俄罗斯政府决定7月28日前禁止在全俄各地搞任何游行示威活动。但显然,谁都没有遵守这一规定。就连维持街面秩序的警察,这一次也没有出面予以阻拦。自6月中旬以来的每个周末,在俄罗斯各地,都出现了规模不一的游行集会活动,参加者既有年老退休或即将退休的人,也有中年人和年轻人。抗议活动的组织者,多为俄罗斯共产党、公正俄罗斯党、自由民主党、“亚博卢”党及增长党,以及普京的反对派纳瓦日内的支持者。网上评论跟帖也非常多。有人尖锐地说,“确有不少国家要求人们干到70岁再退休,但人家的前提是那里的人均寿命达到了82岁。俄罗斯呢?居民平均寿命在66-70岁之间。你让大家干到65岁再退休合适吗?!”这些言论与激烈行动,与不久前人们对普京竞选连任总统表现出的热情和支持,形成鲜明的对照。

在俄罗斯的各派政治力量中,最早发声表示不赞同政府退休改革方案的,是日里诺夫斯基领导的自由民主党。还在政府向国家杜马提交法律草案之前,日里诺夫斯基就公开表示,鉴于俄罗斯大多数公民对提高退休年龄的态度不明,我们也不愿支持政府的这一倡议。不过他认为,这一问题就解决前景而言,应当是不可避免的。“在美国和欧洲,甚至已经提出了到70岁退休的问题。原因和我们这里的一样,就是年轻人越来越少。在许多文明国家,标准是一个家庭生一个孩子。如果我们再保持退休年龄的这种低门槛,那么或迟或早谁也拿不到现今退休人员拿到的退休金。”“公正俄罗斯党”主席米罗诺夫也代表该党就退休制度改革发表了明确反对的意见。他说:“我们听说我们的总理对退休制度可能出现‘失衡’感到不安。我们拿出了经过认真权衡过的与政府方案不同的建议,我们的出发点是巩固而不是削弱我们国家的社会基础。我们致力于建立起一个有效透明的、体现社会公正的退休制度。”

6月19日,公正俄罗斯党就此公开发表了措辞严厉的声明:“俄罗斯联邦政府向俄罗斯国家杜马提交的有关审议提高退休年龄的法案,是对国家构成致命伤害的行为,与俄罗斯总统2018年5月7日发布的第204号总统令(即五月命令)提出的目标相违背。”

他们呼吁俄罗斯国家杜马的全体议员都不投这一法案的票。其理由主要是:1、政府的法案违背俄罗斯联邦宪法,因为宪法直接禁止通过恶化或者取消公民权利的法律;2、现在许多不到退休年龄的工作人员都还找不到工作,而提高退休年龄只会加剧这一问题,导致失业人口增加、居民收入下降,国家经济遭受购买力需求降低的又一轮打击;3、在现今的国家医疗体制下,许多公民已经活不到退休那一天。如果再提高退休年龄,这类公民人数无疑会增加;4、国家要把钱用在退休人员身上,而不要限制公民的权利,不要限制国家应给予居民的保障。

公正俄罗斯党拿出了另一个可供选择的方案,即《关于俄罗斯退休保险制度》的法案,其中规定,退休金的数额仅取决于工作人员的劳动工龄和工资数额(数额多少不限),在他一生从事劳动的时期(包括在军队服役、在研究院所学习、休产假、在有害劳动条件工作、在极北地区工作等等),保留所有不在保险范围内的优惠待遇,到2030年前禁止提高退休年龄。公正俄罗斯党吁请俄罗斯联邦政府和俄罗斯国家杜马议员立即审议并通过提交的这一方案。该党还同时呼吁所有公民支持这一方案,以及就退休制度改革提出的建议。

6月22日,俄共中央副主席阿福宁在俄罗斯国家电视一台主题辩论时称,“国际方面的议题固然重要,但现在的头号问题,当属反对提高退休年龄的斗争”。他说,共产党人坚决反对提高退休年龄,因为这一改革是“反社会的”。在座的亚夫林斯基领导的“亚博卢”党副主席雷巴科夫也表示,该党也反对提高退休年龄。阿福宁则“提醒”雷巴科夫,有关退休制度改革恰是根据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底版来推行的,而这一模式一直被“亚博卢”党所推崇。

俄共接着在其网站发布了,呼吁民众参与反对政府退休改革的标语口号。对峙程度相当激烈。如:“不从根本上提高人民的福祉,就不要搞什么退休改革!”“要向退休人员而不是向寡头们提供国家支持!”“退休制度改革,是对劳动人民的掠夺!”“把国家财富变为国有,就能把钱投进退休金!”“打倒部长-资本家们!”“梅德维杰夫政府下台!”“76%的人投了你的票,那你就76岁才能退!”(暗指普京)

6月26日,俄罗斯工会联合会主席什马科夫举行新闻发布会,再次表明俄罗斯工会反对政府有关延长退休年龄的法律草案。

6月30日,俄共中央召开全会,通过了就延长退休年龄一事举行全民公决的决议。久加诺夫在全会上作了报告,继续对梅德维杰夫领导的政府大加评击。他说,新政府履职,标志着一个新的政治周期开始了,但并未发生社会经济方针的更新。因为政府班子里充斥着(新)自由主义者。久加诺夫说,整个国家都记得,2005年,我们的现任总统曾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他在克里姆林宫一天,就绝不会提高广大劳动者的退休年龄。但现在提交上来的法案,将男人们的退休年龄提高了5年,将妇女的退休年龄提高了8年。女人在这个社会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的艰辛。问题在于,总统选举时也好,国家杜马选举时也好,当局怎么一点都没有提及要通过延长退休年龄这样的一部法律呢?!俄共坚决反对搞这样的“改革”。因为在俄罗斯,“今天你要是没了工作,那就是你个人的灾难。自2014年美国等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制裁以来,居民的实际收入在下降,多子女家庭的贫困在加剧。现在已经有40%的居民在抱怨,他们挣的钱只够用来吃饭,还有10%的人的收入都不够买吃的。不仅如此,如今每4个人中,就有1个不能按时缴纳各种服务的费用。如果再出现一支失业大军,又会产生什么情况呢?提高退休年龄,对许多人来说,真的是难以承受的负担。”

久加诺夫接着说,人民愤怒到极点,是完全合乎情理的。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告诉人们,一般性地表达愤怒是无济于事的。需要有组织地行动起来。俄共已经不止一次向国家杜马提交了不允许提高退休年龄的法案。我们有解决退休问题的详尽方案。我们呼吁大家一起反对这样一个绝对不适宜且具破坏性的法案。7月28日,我们将举行全俄范围最大规模的抗议行动。“每一个党的基层组织,都要尽最大的努力去组织和参与。要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哪一个地区都不能拉下。”

延长退休年龄与否,说到底同养老保障制度直接相联,同国家用于发放养老金的资金是否有足够支撑密切相关。

20年多来,俄罗斯对养老保障制度进行了一系列改革,通过逐步扩大养老保险覆盖范围、建立养老保险基金、提高养老保险统筹层次、健全基本养老金增长机制、鼓励非国有养老保险机构发展,实现了养老保障制度由国家统包向以保险为原则、以市场调节与国家调控相结合的新型养老保障制度的过渡。

但问题在于,俄罗斯人口下降导致社会缺少足够劳动力的问题愈加突出,从而加重了每一个劳动者的养老负担,也使俄罗斯在养老方面的财政支出缺口不断扩大,并将成为一个不断扩大的常态。其实,不仅是俄罗斯,对其他许多国家,也是如此。可以说,这是世界性的难题。俄罗斯提供的数据,到2010年,每100个劳动力负担着87个老人的养老金;到2020年,每100个劳动力则要承担100个老人的养老金;到2030年,则可能出现每60个劳动力供养100个老人的局面。俄罗斯养老基金出现赤字是从2005年开始的,当时的数额为870亿卢布;到2016年,缺口便达到近2万亿卢布(约合304亿美元)。显然,按照这样的速度,国家财政无论有多少收入,也不够往养老基金里面填的。

如何解决养老基金缺口越来越大的问题呢?很多国家都在绞尽脑汁想办法。通常的做法是“开源”和“节流”。“开源”主要是提高雇主和雇员的缴费率,增加养老金收入;“节流”,通常是推迟退休年龄,严格领取标准,降低养老待遇等,减少养老金支出。有些国家采取上述办法,有成效但并不理想。

俄罗斯对此也没有拿出更好的办法。围绕这一问题,从政府到党派再到学界,一直存有较大的争论和分歧。一种意见认为,依靠提高年龄来缓解国家养老基金的不足,并不十分可取。这是用牺牲民众今天的现实利益来换取国家长远发展利益的做法。2016年,时任总统经济问题助理别洛乌索夫就曾表示,延长退休年龄不是必然的,还有其他可选择的方案,比如提高关税和社保费,增加企业和居民对养老基金的转移支付等等,但他同时承认,这些替代方案实施起来也会“相当困难”。

另一种意见认为,由于人口下降的总趋势难以很快扭转,国家养老基金难以支撑到最后,结果就只能考虑延长退休年龄,从而缓解养老基金不足的问题。这样做还有一个便利之处,就是它不受国际形势变化的牵连,也不受油气和世界其他大宗产品价格变动对国内经济的影响。俄罗斯经济发展部早在2016年就明确提出,延长退休年龄对于俄罗斯来说是不可避免的,必须承认这个现实,并着手研究有关细化方案。

当局最终决定按照“节流”的路子走。2016年5月下旬,普京签署了《关于对俄罗斯联邦某些法律中特定类别公民退休年龄的修改》的法案,计划在一定时期内将男性公民退休年龄推迟到65岁,女性公民退休年龄推迟到63岁等一系列规定。这一法案的通过与签署,在当时因乌克兰危机加剧、美俄、欧俄关系紧张以及叙利亚战争持续激烈的情况下,在俄罗斯国内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波动。

这一次,俄政府在向议会提交延长退休年龄法律草案的同时,还宣布将从2019年起提高增值税税率,即从目前的18%提高到20%(之前是一般商品征18%,食品和儿童用品征10%)。根据俄罗斯法律,增值税作为联邦税,是指在俄国内提供的商品、服务以及对进口到俄境内的货物征收的一种税。增值税的规模,现已占到俄联邦预算全部收入的35%以上。显然,提高增值税税率,也是一种“开源”的方式。

延长退休年龄一事在俄社会引起普遍反对和各地持续不断的集会示威,引起俄罗斯当局的高度重视。7月初,俄总统办公厅成立了专门的公关团队,以负责处理与退休制度改革相关的各种舆论问题。执政的统一俄罗斯党在国家杜马的党团也开始行动起来,把通过退休法案作为当前最重要的工作来抓,强调要“两手并举”。

一方面,要求杜马内的其他党派予以积极配合,不要再“生事”。统俄党议会党团第一副主席伊萨耶夫直接了当向俄共、公俄党和自由民主党喊话:“不错,对于你们来说,黄金时刻来了。你们翻转着党的旗帜到处搞集会、打标语、征集签名……但我们必须作出决定,通过这样一项法案是不可避免的。”国家杜马主席瓦洛金也在近日的杜马会议上说,不管怎样,我们绝不允许减少退休金和退休者生活恶化的现象发生。

另一方面,统俄党议会党团开始大量收集俄各地对延长退休年龄法案的意见建议,经过筛选,转给俄劳动和社会保障部研究和吸纳。统俄党还推动劳动和社会保障部、财政部就提高退休金金额一事作出最后决定,以使2019年不再从事任何工作的退休者能提高7%的退休金。

7月19日,俄罗斯国家杜马举行全体会议讨论延长退休年龄的法案。到会430名议员(实为450名议员)。在经过激烈的辩论后投票表决。支持这一法案的,仅限于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的议员们。其他三党,即俄罗斯共产党、公正俄罗斯党和自由民主党集体反对。表决结果,328票赞成,102票反对。法案“一读”通过。

到7月20日,普京终于表态了。他借到很偏远的加里宁格勒州查看当地一个小超市的场合,表达了自己对这一次延长退休年龄法案的看法:“问题当然是很敏感的,不是昨天才产生的……我不喜欢任何与提高退休年龄有关的方案。不过我向你们保证,就是在政府当中,喜欢搞这一改革的人也很少。因为绝大多数的公民不喜欢。我们目前有足够的能力维持现行的退休金制度,即使5年、7年、10年内什么都不做。但现在俄罗斯的情况是,5个退休者要靠6个有劳动年龄的人来养活。如果这种平衡再被打破,那么退休制度一定会’崩溃’”。普京还说,不采取任何措施来完善制度,等于是国家在“欺骗”人民;政治家们要考虑到所有人的意见,但不包括那些想借此为自己做广告的人。

对普京的这番话,有评论说,普京实际是不想因为这件事而站在民众的对立面,所以他说他也不喜欢;但不喜欢不等于他反对延长退休年龄;他不过只是希望这个问题的解决最好不引起社会的动荡。

此前,俄共决定采取全民公决的方式来阻止这一法案的最终通过,并将申请提交到了中央选举委员会。中选委受理并很快作出了不同意举行的决定。久加诺夫表示,中选委不同意就此问题搞全民公决,那么俄共只好直接上诉最高法院。

7月28日至29日,在俄共不遗余力的号召和推动下,俄罗斯从西到东、从南至北,有几十座大中城市和一些共和国首府所在地,都举行了声势较大的反对延长退休年龄的游行集会,参加者达数十万人。久加诺夫在莫斯科的集会上发表讲话,历数俄罗斯政府多年来反人民的错误政策和做法,强调“绝不允许当局采用社会恐怖的方式来对付自己的人民”。他还表示,计划在8月和9月继续搞这种大规模的集会示威活动,直到当局撤回退休的法案为止。当局未对各地的集会者采取阻挠和限制的动作。

对这种大规模的集会,代表官方站出来说话的是俄国家杜马主席沃洛金。他表示,集会无法解决退休改革这一复杂问题,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讨论这一法案,不同党派之间完全有可能达成共识等等。目前,人口老化与退休金负担已经成为不少国家面临的难题,俄罗斯社会对此项改革的激烈反应及其走向值得我们持续关注。

(作者现任中国人民争取和平与裁军协会副会长,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原副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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