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工程师图波列夫

作者:陈祥 2018-10-11 17:31

准备在缺乏基本生活物质保障的劳改营和监狱中慢慢耗费生命的工程师,突然有一天被戏称为“黑乌鸦”的汽车接到29号设计局。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陈祥/文 1940年代,各国军备竞赛正如火如荼,德国有Ju-88中型轰炸机,苏联需要有一款对应产品。于是,双引擎的图-2中型轰炸机在1940年5月1日开始研究。除了高速特点,它需要有俯冲轰炸、鱼雷攻击、高速侦察功能。攻坚任务落在苏联著名的飞机设计师、国家航空工业的首席工程师安德烈·图波列夫(1888-1972)身上。不过,他已在大清洗中被捕,最终在铁窗内完成了图-2的研制。

新飞机于1941年1月29日首飞,历经多次修改调整,在1942年8月22日定型,立即进入批量生产,此时已是苏德战争爆发一年后了。该机跻身苏联空军和海军航空兵在战时的主力机型队列,持续生产到1948年,产量达2200多架。作为嘉奖,图波列夫马上获得了自由,总算结束了6年半的牢狱生活。1943年6月,政府授予这名前囚犯“斯大林奖金”,表彰他“在不幸的环境中,为祖国做出了惊人的贡献”。

《图波列夫囚徒设计所》是苏联流传甚广的地下出版物之一,记录了图波列夫以及同仁在狱中的工作生活。作者沙拉金只是一个笔名,不知其具体身份,只能确定他是一个工程技术人员,曾同图波列夫在监狱中共事过。

不堪往事已逝,图波列夫的盛名在战后一路高涨,最终以大型轰炸机、运输机设计闻名于世。他于1972年去世,儿子阿里克赛·图波列夫继承父业。今天,俄罗斯仅剩的、继承自苏联的战略轰炸机遗产,皆是图波列夫父子的产品,Tu-160海盗旗、Tu-22M逆火、Tu-95熊式。

不幸中的大幸

大清洗将无数理工精英送入了劳改营,有些工厂仅剩下2%到3%的工程师或技术人员。航空领域也需要同所有专业领域一样,制造出有一帮外国特务和破坏分子正在猖獗活动的幻觉。据作者分析,航空系统约有450至500人在雅戈达-叶诺夫-贝利亚手下被抓,其中约有300人进入囚徒设计所工作,约100人在集中营里消失,不少于50到70人被消灭。

图波列夫已凭借卓越的设计成果,挂上了列宁勋章、劳动红旗勋章、红星勋章、荣誉勋章,他还是在1937年被人告密,指控参加“俄国法西斯党”。更具体的罪证,是他向德国泄露军事机密,使得德国的Bf-110重型战斗机窃取了苏联航空工业成果。

这是子虚乌有的罪状。图波列夫不可能贩卖情报给德国,倒是反过来还兴许说得通。苏联航空工业在苏德战争前的迅速发展,离不开苏德蜜月期里来自德国航空工业的技术。Bf-110的设计者威利·梅塞施密特,能设计出当时全球最优秀的战斗机Bf-109,心高气傲且底气十足的他怎么可能看得上毛糙简陋的苏联产品。

面对随时而至的战争威胁,苏联在备战上不敢懈怠,军事工业优先于一切,逮捕不能过于扰乱军工生产。早在1929年,内务人民委员会就在莫斯科布特尔卡监狱里设立内部监狱设计局。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科研机构,由囚犯构成研究员主体,对外密不透风。随着囚犯队伍的日益壮大,设计局改名为中央设计局,并为细分出来的各个分部找新场所。图波列夫和本书作者所在处,叫作中央设计局第29号,在此工作过的有6位科学院院士、17位总设计师、12位教授和科学博士。

准备在缺乏基本生活物质保障的劳改营和监狱中慢慢耗费生命的工程师,突然有一天被戏称为“黑乌鸦”的汽车接到29号设计局。忐忑不安的学习完监狱规章之后,就开始体验久违的生活待遇。雪白色的桌布、香烟、丰盛的食品、齐全的餐具,漂亮的姑娘在一旁上菜伺候人。在对抗饥饿的惯性下,作者在吃饱后偷了几块面包以备不虞。图波列夫告诉新来者,这是第29号中央设计局下面的第103型机设计局,即研制俯冲轰炸机的图波列夫设计局。

至此,作者又回到了有枕头、床单和被褥的床上,他在图纸堆里重新开始挚爱的工作,虽然在起初会被旧场所的噩梦缠绕。不工作,只读书、吃饭与睡觉三天的过渡期后,便进入工作正轨。

与原先相比,物质待遇虽然是两重天,但总归是在监狱里。坐落于莫斯科无线电街156工厂的设计所,由内务人民委员会和航空工业人民委员会合作,只花两天时间就将一栋8层大楼加装无数的铁栅栏后改装成监狱。屋顶上盖有一个铁笼子,这是给囚徒们放风散步专用。

监狱里,囚犯们用3位数的代号代替名字,有更多数量的“自由劳动者”给专家做助手。这些自由公民们没有歧视囚犯专家,每天都会送点实用小礼物给他们的囚犯“领导”,甚至还明里暗里指明要提防哪些“爱敲领导的门的人”。监狱方是反复告诫自由公民要和囚犯保持距离、禁止产生感情,更禁止为他们对外通风报信。狱警陪同囚徒专家去工厂看最新装备时,囚徒们获得了更加热情的招待,从此以后改由内务人民代为收集最新行业情报,结果自然是差错重重。

为防泄密,寝室内严禁用纸张。设计所有两道警卫严密看守,内部是超过300人的狱警,每名囚犯分别由指定的狱警看守,狱警们把守住三层楼入口并监视所有人;外部是内务人民委员会的军队,许多穿便衣的警卫不分白昼在无线电大街和河岸徘徊。

特殊模式的得与失

很多人认为,在漫长的囚禁过程中,中央设计所的工作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美梦,图纸完成时也就是重回炼狱之日。因此,谣言或者领导的批评,都会使得囚徒们群体间歇性地表现出情绪低落、神经过敏。“我听见的,炮兵囚徒设计局已经解散了。”类似一句话迅速传播开,上百人集体发作忧郁症,都把脸埋在枕头里、静躺在床上。

世事无常,希特勒拯救了他们,战争爆发了,大环境剧变。苏联红军在战争中一路溃败,德军逼近莫斯科,囚徒们被转移到鄂木斯克,白手起家建立新设计所和新厂。1941年夏季,作者被释放,陆陆续续的释放一直持续到1945年,所有人都获释了。

在《图波列夫囚徒设计所》中,作者记录了苏联航空工业如何在“外行干涉内行”大前提下艰难前进。103型飞机设计局的局长巴拉绍夫、副局长克留契柯夫都是内务人民委员会部队的少校,根本不懂工程技术。他们频繁在技术问题上闹出低级笑话,譬如不明白发动机的“冲程”为何意,还禁用国外术语。

贝利亚起初告诉图波列夫,要研制出四引擎的高空远程俯冲轰炸机。四引擎带来的庞大体积不适合担当俯冲轰炸机,整个二战中也从来没有过四引擎的俯冲轰炸机。面对严重违背常识的任务,图波列夫只能拒绝。被激怒的贝利亚,把图波列夫带到了斯大林面前,但斯大林同意先制造双引擎俯冲轰炸机,待成功后再去研制四引擎版本。

图波列夫计算出双引擎俯冲轰炸机技术指标:飞行速度600公里,航程2000公里,负载3吨。贝利亚大笔一挥改成:飞行速度700公里,航程3000公里,负载4吨。图波列夫带着指示回来,带领大家投入到研制工作中。草率提要求的不仅仅是贝利亚,只懂过时骑兵的伏罗希洛夫、航空工业总局局长巴兰诺夫、国防工业人民委员鲁希莫维奇等人都会指手画脚,提出白痴级别的要求。最终,还是由斯大林定夺一切。

研制过程注定充满种种失败,设计局的文盲领导们会关起门来开会,连续几小时地分析事故原因是否是阶级敌人、外国特工搞破坏,之后反复向囚徒们审问要口供。飞机冲天试飞时,可怜的设计师们只能挤在屋顶的铁笼内呈45°仰望天空,享受片刻激情。最后,依然得仰仗希特勒根治俄国人的乱局。当纳粹飞机在苏联上空横冲直撞时,新武器需求的迫切性加急,官僚干涉骤减。

从通讯器材、火车机车、火炮到坦克、飞机、火箭、原子弹,多是在监狱设计所模式下研制成功的。苏联的火箭之父科罗廖夫,就在中央设计局里做出大量成就。贝利亚因此享有苏联原子弹、航空、火箭之父,当然,这带有戏谑调侃意味。囚徒设计所有一个歪打正着的优势。设计师平时在向上级机关求援时,往往渺无音讯,但是有雅戈达、叶诺夫、贝利亚的签字时,任何部门都不敢怠慢。

而对于囚犯们,在心无所求的状态下将自己全身心奉献给事业,是正常社会下难以获得的状态。也正因为发现了高效率的关键所在,苏联大行设立囚徒设计所,遍及各个领域。官方可以因此沾沾自喜说:“只要我们揭露了敌人,敌人马上就会忏悔,就会开始干工作了。”对应的,囚徒们经历西伯利亚冻土荒原生活,深知能过上吃饱饭生活的不容易。

当然,这样的政策本质上是饮鸩止渴、竭泽而渔。长期被关押的专家失去了与世界先进经验、乃至自己国家最新产品的信息获取。他们在设计飞机时,不知道发动机、无线电等技术已经发展到何阶段。如此机构设置下,设计师本人的意见很难传达到上级部门,只能成为贯彻、消化领导意志的执行者。

航空工业委员会的负责人是卡冈诺维奇,他在大清洗期间指挥了交通人民委员部、重工业人民委员部、地铁指挥部、整个铁路系统、大型工业企业系统的清洗,大抓德国-日本间谍、托洛茨基-布哈林间谍。图波列夫理应属于航空工业委员会,无奈身在监狱,由内务人民委员会管理。包括本书作者、图波列夫在内的航空工程师们还是幸运的,因为属于最重要的行业——军工业,他们留住了性命,也重拾专业生涯。

(参考书籍:《图波列夫囚徒设计所》,沙拉金/著,崔芝远、傅士彬/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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