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油加醋”的都市传说

作者:俞耕耘 2019-04-22 18:21

“人们喜欢听一个好故事而不过分追究其由来,这完全是我们的传统”

(图片来源:全景网)

传说往往给人们一些印象,如前现代的(文明未开化,生产力较原始),大多来源乡野口耳相传,然而“都市传说”却颠覆了这种既有认知,其实在现代城市、日常生活中,也广泛存在传说。它早已不同于神话,这和理性袪魅并无关联,与科学理解也没关系。因为,都市传说总是生活中完全可能发生的,却又并非确有其事。换言之,它有确凿的现实性,反映的是“现代性”的种种症状、关切、焦虑、恐惧与希望。只不过,它虽是民间叙事的一种次生形式(“亚类型”),却很巧妙抹除了那些传说痕迹,反而强调故事来源,再加上细节场景,伪装成真人真事的纪实。

美国民俗学家布鲁范德,就是研究“都市传说”的知名学者。他的《消失的搭车客》,可谓该领域研究的开山之作,并于1981年首次在美国出版。都市传说,就像很难证实,也不能证伪的“集体无意识”创作。从而,作者的收集整理与版本研究工作就有巨大意义。因为,你很难找到确切的起源(发生学意义上),或者说第一个讲故事的人。那些故事提供者、转述者,往往也都是添油加醋的加工者、“版本”生产者而已。你只会勉强调查到诸多版本的早晚,故事变异和改写传播过程。流传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心理学,反复确认着它们希望发生或可能发生的故事现象。我们不禁要问,如此一来,这和谣言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这难道不正是我们所言的以讹传讹吗?

《消失的搭车客》一书在“都市传说研究词汇表”里给出这样的界定。传说是“与过去的真实事件相关的民间叙事文类。它们被当成‘真实’的故事来讲述,人们也通常信以为真,但传说有时包含着超自然和离奇的成分”。谣言“经由口头或媒体流传的据称事件的匿名的、未经证实的传言。与传说相比,谣言一般相对短命且非叙事文类,尽管它们可能有助于传说的生成和传播”。如果仔细分析,你会发现这种界定其实只谈了时效、文体、题材和指称。简而言之,那就是谣言死得快,一般是“短消息”,没太多细节,不大讲故事。更重要的是,它爱玩儿虚的,不给你指名道姓,“坐实”具体信息。

在我看来,答案还需深入到功能与内核层面上分析。传说一般并没有谣言混淆视听的破坏性,做不到颠倒黑白,误导人们做出判断。都市传说虽并非真事,但其内核却多有警示、训诫意义,对公共道德、社会安全和个体生存有着正面介入和焦虑关切。这时,故事真假本身已不重要,因为故事产生的语境土壤、现实条件和人性基础,全是可信的。比如“死亡之车”这个故事“从表面上看常常更像一个谣言――一个结构散乱、得不到证实、口头传播的‘真实’故事。实际上,‘死亡之车’往往是突然出现,像谣言般流传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然后又销声匿迹了”。

然而,这个故事又有深厚土壤,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五六十年代,汽车元素成为美国式生活的符号象征,汽车价格则不断上涨。死亡之车,说到底表述了“以晦气换便宜”的大众心理。一个来自洛杉矶的朋友花500美元买了价值5400美元的保时捷。当然便宜不是白捡的,你得付出代价,承受车的恶心处:它曾在沙漠里停放一周,车上烫过死人,尸体味道无法去除。无论这故事之后咋加工,抑或变成男人自杀,车上有难以消除的血迹,妻子以象征价处理掉。故事内核总差不多,它足以跨地域、时代流传,即使在我们身边,就有大量现实依据。

你完全可以套用这个结构,生产属于我们当下的“死亡之屋”都市传说。昂贵车价变成了天价房,其他都能照搬结构:捡大漏的心理,房间里死过人,出过命案(或成天闹鬼、风水极差,常发灵异事件等),房东急于贱卖。这种传说能流传,是因为故事含有切实的生活教谕,如便宜没好货,天上不会掉馅饼等“天下皆准”大道理。惊悚元素加神秘气息给这种“道理”加了外包装。“毯中蛇”的故事,也有相似内核。没有防备的顾客或店员,查看进口的地毯,被其中藏匿的毒蛇吓得半死。

有意味的是,这个故事常自带限定性要素。在我看来,这些要素使传说具有结构性意义。比如限定地点是郊区的“折扣店”,毯子的货源常是远东国家,不是越南,就是日本或印度。这种心理暗示把廉价和风险天然联系,就像认为只有星级酒店才会干净卫生一样。更重要的是,它还潜藏了一种本土/安全,异域/危险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你会发现某种刻意的“污名化”,排外与歧视是不言而喻的。正如地缘政治中,美国对亚洲总存在不安想象,历史性创伤(如被日本偷袭,陷入越战泥潭)都象征性转化为“进口的毒蛇”。

“人们喜欢听一个好故事而不过分追究其由来,这完全是我们的传统”,“相信一个传说的真实性和相信地球是圆的或重力的存在是两回事,因为一个‘真实的’故事首先是一个故事,而不是科学原理”。布鲁范德与其说在研究都市传说,倒不如说意在探索某种“现代性”生活和社会心理学。书中收录最多、最能象征都市生活的当然是汽车元素。

丈夫和秘书出轨私奔,妻子把丈夫的保时捷以50美元泄愤式贱卖;拉水泥的卡车司机,看到家门口停有一辆凯迪拉克,而妻子正在房间与陌生人谈话,丈夫把水泥灌进轿车里,仅仅为了惩治妻子“疑似的”偷情,结果凯迪拉克是妻子给他买的,用的还是他拉水泥的辛苦钱。这正是美国蓝领阶层对上层生活(凯迪拉克就是符号隐喻)普遍存在的仇富心理。同样与汽车有关,旅途中被颠簸在车外的丈夫,还没穿衣服,尴尬追赶妻子的车。这些类似欧·亨利式的小说巧合、误会与反转,还有与伊索“有一拼”明显寓意,深刻教训。前者警告“复仇者在采取激烈行动之前一定要证据确凿”,卡车司机的愚蠢源于他自以为是的假设。后者则提醒“旅居车的两边一定要装上后视镜,并时常看看”。它甚至隐喻了人生哲理:你不能只看前面的状况,也要了解后面的情形。瞻前顾后,才是永远的处世态度。

“消失的搭车客”则是“美国式聊斋故事”。深夜的路边,各式各样的女搭车客(修女、女学生、老妇人等),坐上司机的车,途中又莫名消失。直到开车者在目的地求证,才得知搭车客多年前早已死去,见到的不过是“路边幽灵”。降灵、回想与预见成了这类故事的超验性神髓。恐怖灵异、惊悚荒谬,蕴含着不可知的骇人,它超越了现实的理解力,这感觉就是“怪诞”。如“男友之死”中,一对年轻情侣的汽车在半道抛锚,男友离开求助,没再回来。女友在车中一整夜忍受车子发出的刮擦声响。直到天亮才发现,男友已在树上吊死,原来是他的尸体在摩擦汽车,发出怪声。这“反映了人类(尤其是妇女和年轻人)对远离安全范围、处于陌生黑暗环境中的恐惧”。

值得注意的是,恐怖的实质其实可以归结为安全焦虑。书中搜集的故事,总会指向社会愿景,裹挟着强烈的道德意识。如传说中的“后座杀手”,喝醉酒的保姆把孩子塞进微波炉里……这些象征意义远胜于现实感,那种对陌生人的不信任,对新科技、新生事物的不安全感,显露无疑。“发胶、客机、可口可乐、巨无霸汉堡包,都分别充满令人厌恶的危险――蜘蛛、幽灵、老鼠和虫子”。如“下水道里的鳄鱼”和“肯德基油炸鼠”反映出人们对可怕污染的担忧;“丢失的奶奶”(盗尸故事)则表露出现代都市生活模式对年老者的冷漠遗弃。老人“会被当下的美国人视为累赘,特别是在旅游途中死去的老人”。从而,故事里将遗体塞车里,放置车顶上,借此摆脱,都是能接受的。甚至,小偷盗走尸体,反倒是帮了大忙,减了负担。

让人感兴趣的是,那些暴露并调侃人性的传说故事。讹诈与报复的桥段,也是现实生活的戏剧性表达。比如,原本不存在什么“红丝绒蛋糕”配方。故事里,一位女士去纽约华尔道夫酒店就餐后,写信询问蛋糕做法,厨师开出高价,强卖所谓配方。她深感被讹诈,把所谓秘方,在巴士上免费散播。被敲竹杠后,泄露外传,借此报复,是很多人都有的心理反应。“惊喜聚会中的裸体主人”这个故事,更早已演变为我们熟知的经典笑话,甚至作为好笑的都市寓言也未尝不可。老板和美女秘书过生日,以为会有偷情好事发生,在小黑屋里脱光等待秘书投怀送抱,结果被秘书设套捉弄,叫来所有员工推开门“围观”,唱生日歌。倒霉老板“高估了女秘书的温柔,也高估了自己的魅力”。这也在提醒我们,都市生活里,假想性暧昧关系有着极大危险。好色、不忠和偷腥总会付出沉痛代价,丑陋难堪,难以收场。

都市传说的广泛传播,往往由于戳中人性的弱点,并用充满讽谕劝诫的口吻讲述提炼“寓意”。这些故事常常看起来新近发生,并不会加上“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老套时间状语,相反,它有现实中确定的时间。尽管,事实证明这是“假托的真人真事”。然而,我们会发现其中的深度加工和转述打磨的过程。首先是转述因素。久远的民间传说仿佛只是偏远山村,蒙昧未得开化的老头、老太太的街谈巷议。都市传说,却是经由一些受教育程度良好,见多识广的城市人群来讲述。此外,他们还会借用“亲友见闻”、“可靠目击者”、“朋友的朋友亲身故事”来反复添加可信性。同一件奇闻怪事,不约而同发生在成千上百的同学亲友身上,无数的重复和变换,版本越多却只能说明它越可疑,只是“真实的传说”。

这就像古董行里最擅长“编祖传故事”、不断有人目击UFO或野人一样。反复的陈述,仿佛自己也相信确有其事,人们也愿意相信所说即是真实。其次,是求证环节,新闻媒体报道无疑有巨大的助力。媒体由于具有客观纪实的属性,一旦把都市传说当成新闻报道,势必又造成极大混淆和迷惑。作者写道,“都市传说与电视台等媒体有异曲同工之处:它们都关注死亡、伤害、绑架、悲剧、丑闻等。”“都市传说满足了我们对可能发生的、奇异的、恐怖的、有潜在危险的事件的好奇心。”它恰好能填补专业新闻报道留下的细节不足和空白。

其实,都市传说不过是“故事类型学”范畴内,一个“母题”和成千上万“异文”的关系。这里面就是固定元素与反复增删变异的细节。本土化吸收,创造性复述,集体再创造,全靠添油加醋,把公式化、类型化的故事模型,变为枝节末梢横生的个人口头活泛创作。“他们绘声绘色,辅以微妙的手势和眼神,使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悬念丛生。被动的讲述者可能只是将传说作为怪谈而复述,主动的讲述者则将之作为悬疑或幽默故事而加以再创作”。

从读者反应和接受美学看,参与转述的媒体和大众,也是天才的“细节发明者”,出色的“民俗表演者”,他们让都市传说看上去更合理。同一故事有怎样的细节设置,同一故事放在不同人口中,效果都截然不同。这就像同样一个包袱,普通人讲索然无味,喜剧演员抛出就恰到好处。事实上,也只有引人入胜,信以为真,才容易让人自觉接受其中的“警示意义”与道德训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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