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的使命:重构被忽略和被压抑的

作者:思郁 2019-07-29 14:16

历史小说在现代主义之后的复兴是一种渴望超越的挑战,现代主义中书写自我的主题已经漫溢了,小说家需要从倾注自我身上重新转移到自我之外,而思考历史成为了他们全新的兴趣,他们创作历史小说是为了追求“可望而不可即的真实性”。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思郁/文

在英国小说界,历史小说一度受到轻视,被当作逃避主义的代名词。很多小说家认为,他们的责任应该书写自己的时代,直面现代的大事件。当然,学界中从来不缺少那些唱反调的小说家,他们认为历史小说比直面当下现实的小说更有生命力。英国小说家A.S.拜厄特在她关于历史小说的讲座《论历史与故事》中提到,历史小说在现代主义之后的复兴是一种渴望超越的挑战,现代主义中书写自我的主题已经漫溢了,小说家需要从倾注自我身上重新转移到自我之外,而思考历史成为了他们全新的兴趣,他们创作历史小说是为了追求“可望而不可即的真实性”。

巴克早期的作品《联合街》《刮倒你的房子》和《丽莎的英国》等,大都聚焦于英格兰的工人阶级,描述他们失业和困顿的生活,主人公往往是女性,男性角色基本都处于边缘地位。巴克在九十年代之后开始写作历史小说《重生三部曲》,她最终凭借最后一部《幽灵路》获得了1995年的布克奖,其他两部《重生》和《门中眼》也是好评与获奖无数,《重生三部曲》更是入选了布克奖40周年的最佳小说。巴克认为历史绝非是可以任意扭曲和剪裁的原料,对历史真实性的尊重是进行虚构写作的基础。对历史的重构是历史小说的最大魅力。在《重生三部曲》的每一部最后,巴克都会进行一个史实性的说明。这种“厘清虚实”的说明是对历史的尊重,是对小说家创作能力的一种自信。

巴克的《重生三部曲》的大主题是一战,但是与主流小说中的一战叙事不同,《重生三部曲》并没有着眼于战争本身,而是通过一群深受战争创伤的士兵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故事,折射出了战争的残酷,对人性的摧毁。《重生三部曲》绝非简单地反战小说,巴克在叙事上有着更大的野心,她利用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和虚构人物的交织,重构了一战时期的世界和语言。这三本小说看起来都是很简单的现实主义,但是仔细品味,每一部都有不同的形式,《重生》的纪实性风格更明显,巴克将其处理成了一个典型的精神分析文本;《门中眼》多了几分悬疑性,更接近侦探小说;《幽灵路》在形式上走得更远,一部分是战争日记,一部分是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瑞弗斯在埃迪斯通岛的研究笔记,从中我们也可以窥得不同阶层的人类对战争复杂的心态。《重生三部曲》以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心理学家,当时在军队医院任职的瑞弗斯为绝对主角贯穿始终。此外还有真实存在的诗人西格弗里德·萨松、罗伯特·格雷福斯、威尔弗雷德·欧文,另外两位著名心理学家刘易斯·耶兰和亨利·海德,以及虚构的军官比利·普莱尔。他们之间真实与虚构之间的交往构成了三部曲中推荐叙事的主要动力。历史小说最有魅力的的也在这里,我们可以通过存在的人物还原真实的历史情境,而通过虚构的人物来重构那个时代被忽略和被压抑的部分。《重生》的开篇即是诗人萨松发表的反战宣言,时值1917年,萨松对不断持续的战争提出了强烈抗议,差点被送进军事法庭,关进监狱。在另外一位诗人格雷福斯的帮助下,他被送到了克雷格洛卡战时医院,接受心理学家瑞弗斯的治疗。小说以此作为开篇,以萨松的视角了解战时医院。在这家医院接受治疗的大都是“弹震症”的患者,所谓弹震症简单解释说就是在战场上炸弹爆炸对士兵造成的精神崩溃现象,他们在实际中有不同的表现,比如失语、失忆、肌肉紊乱、丧失行为能力、神经失常等。这种精神崩溃现象在一战中大量出现,而且具有高度传染性,很多没有遭受过炸弹爆炸的影响,但是也会出现精神崩溃。在治疗方面,精神病院的医生和专家们并没有找到实际上的原因。在战前的英国,精神病学还建立在男女有别的观念之上,对女性的精神崩溃现象,有专门的概念和术语,比如将女性的精神崩溃现象称之为歇斯底里,但是社会对男性气概的设定,不允许男性出现歇斯底里现象,最终将这种在战争中出现的精神崩溃现象称之为弹震症。

弹震症的根本原因在于战争本身,但是没有人承认战争是错误的,战争一直被呼吁为寻求正义的方式,用萨松在反战宣言里的话说就是“这场战争是防卫之战,解放之战”。这就是主流人士对战争的认知。这里比较反讽的是,萨松的反战宣言并不是反对战争,他只是觉得这场战争背离的初衷,变成了侵略和征服之战。

瑞弗斯是弗洛伊德的信徒,与那些动不动使用虐待和电击治疗的方式不同,他经常使用谈话疗法,让那些病人敞开心扉,回忆那些战场上的心灵创伤,通过讲述的方式把深层压抑的部分释放出来。

在瑞弗斯的研究中,军官的职位要求他们压制自己的情感,为他的手下作一个榜样。对下属和士兵的责任感,以及在持续的压力之下保持自己镇静的外表,这些就容易使他处于长期的焦虑状态。瑞弗斯分析普莱尔的时候,无疑也对自身作了一个精神分析,他自己也是一个口吃患者,他要对这个医院的士兵病人负责,这里的大多数病人都是经过一段治疗之后重新归建,回到战场,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了。这种道德上的压力无疑也改变了他自己,用小说中的话说就是“他治疗的每一病例,都承载着战争的代价,都隐含个人对战争的质疑”。这种质疑本来只是压抑在他的意识中,随着萨松和他的反战宣言的到来,战争合理化性的话题再也不是意识中的声音,变成了可以公开讨论的话题。换句话说,瑞弗斯治疗病人的同时,也被他的病人改变了:“瑞弗斯工作时经常意识到一种矛盾——他一方面深信这场仗必须打到结束为止,以造福后世子孙,另一方面,瑞弗斯也赫然发现,政府竟然容许布恩斯遭遇到的惨事继续发生在其他人身上。这种矛盾尽管是他的家常便饭,与萨松交谈时更能凸显进退维谷的困难。”布恩斯是其中一位病人,在战场上遇到了炮击,被轰上了半空,一头扎进了一具德军的死尸,丧失意识之前口中塞满了腐尸肉。从此布恩斯吃任何东西,脑中都会浮现出腐尸的口感和气味。他无法进食,每晚都噩梦连连,呕吐不止。瑞弗斯无法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帮助他治疗,因为每次回想腐尸对他都是一次痛苦的折磨。精神分析不是万能的灵药,或者说,对战争中的神经衰弱的病症而言,没有一种方式是可以完全治愈,他们要么死于战场,要么陷入精神崩溃,被精神病院收留,直到战争结束。

《重生》的故事结束于萨松等人正式归建,重回战场。《门中眼》的叙事中心从瑞弗斯偏移到了普莱尔,从军医院转移到了战时伦敦。战争依然只是作为背景出现。这位虚构的军官普莱尔在《门中眼》和《幽灵路》中占据了大量的篇幅,巴克有意通过他的视角来探索一战时期英国的社会结构、性以及由战争带来的心理状态所经历的巨大变化和断裂。比如在真实的历史中,无论是萨松还是欧文,身为病人之外,他们还都是同性恋,但是这一点在《重生》中并未过多涉及。巴克有意将虚构的普莱尔复杂化,将其身份设定为一个双性恋的角色,某种程度上,这个虚构的角色代表了萨松等人的另外一种复杂的人格。

巴克借用了普莱尔这个虚构的角色呈现出了战时伦敦的真实境况。普莱尔奉命要调查一起刺杀首相劳合·乔治、阿瑟·亨德森等人的案件。这段史实巴克在卷后的说明中都有详细的资料陈述,只不过,巴克的创作重心并不在刺杀事件本身,而是通过普莱尔的调查过程展示战时伦敦的普通人、同性恋以及女性的生存状态。

这场战争撕裂了人性中最基本的道德感。无数人需要在道德与人性之间,在杀戮与和平之间权衡选择。精神分析无法解决战争遗留问题,人性需要经受各种考验。最终治愈的结果也只是走向战场,走向死亡。所以在《幽灵路》中,我们阅读到了普莱尔的战争日记时,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所谓日记,真正的用意是遗书,正是通过日记,我们终于透过普莱尔的视角真正了解到了战争,也了解到了战争对人性的摧残在何处。从任何意义上说,他们都是正常的人类,是合格的军人,是克雷格洛克军医院治疗成功的案例,借用普莱尔的话说就是,“看看我们嘛。我们不记得,我们没感觉,我们不思考——职责之内的东西例外。以任何一个文明社会的标准(但现在,文明的定义何在?)我们是令人惊恐的对象。但我们的神经状态全然稳定。而且我们还活着。”

拜厄特认为《重生三部曲》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巴克是个避免被女性主义题材限制的作家,巴克找到了一个伟大的主题,她书写了男子气概和勇敢的价值,也描述了残忍与暴力的危险,巴克始终对她笔下的角色充满了悲悯。《重生三部曲》与其他同样描写历史和战争的小说不同:“这部小说不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小说那样,被遥远未来的投射所萦绕,而是被重回人世的幽灵所萦绕,他们大多数是永远不能成为父亲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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