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先生说 | 华大基因汪建:不会随便打破伦理,但是任何前沿技术都是双刃剑

作者:闻之 2019-09-20 18:46

在汪建眼中,基因科技公用性很强,是公共服务和公共卫生。它的科研和产业是贯穿的。所以,唯有在生命科学里,科学和技术是可以部分合一的,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发展机会。

 
 

编者按:现在,让我们把聚光灯对准中国基础学科的研究者——数学家、物理学家或者人类基因的研究者。

我们希望能够抛开科技报道对巨头公司和创始人个人生活事无巨细的关注,回归到科研最基本的单元:科研者。

我们称之为“赛先生说”,我们将以系列报道的形式展现他们的工作、生活和面临的环境,最终将会以两周一文的方式呈现。

这些研究者是谁?在干什么?在担忧什么?面临什么?他们所做的事情,在世界范围内又处在什么样的序列?

这些问题的答案将构成中国科研的底色,并成为一个庞大经济体未来前进的动力。

 
 

经济观察报 闻之/文

“汪老师来了”,这是团队对他的称呼。

汪建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位华大集团的创始人、董事长,乍看起来像一个你随时可能在北京胡同里碰到的老街坊。汪建很瘦,他穿一件灰色的圆领T恤,黑色长裤,是那种两侧有裤兜的运动款。有人眼尖,说是一个运动潮牌。他蹬着一双蓝色塑料拖鞋,露着脚趾。

他和我们一起晚餐,饭后带我们参观深圳国家基因库,直奔一楼大厅的猛犸雕塑,那上面写着四个字:永存,永生。对大部分人来说,接受这一理念似乎并不容易。

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这座藏在半山中的基因库一片安静,但是隔着大玻璃窗,仍然可以看到一排排的机械臂,它们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测序工作。它们动作流畅,有时候停下来,又像是一个沉思的科学家。隔着不远的地方就是生物样本资源库,这里储存着来自中国各地的生物资源样本,在-196摄氏度的存储设备中,这是有关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密码。

在夜色和灯光映照下看到这一幕,是一个令人莫名感动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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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建自称“老汪”,连微信公众号都叫这个名字——他对自己的描述是爱冒险、敢挑战、破常规、勇创新。有人将他比作中国的“埃隆-马斯克”,也有人说他是“基因狂人”,汪建说,早年间给一个领导同志汇报工作,人家说“没有把你架在火上烧了就不错了”。由此可以想见,普通人对于基因科技的诸多不解甚至恐慌。

第二天一早,汪建给我们讲述华大和它要做的事情。这是9月1日。听众是长江商学院融媒创新领军者项目首期班的学员。汪建的讲述从对基因的科普开始。

基因组,顾名思义就是全部基因的组合,是生命中心法则的根本,它从含有60亿对碱基(2×3×109)的受精卵形成开始,决定并影响着人体1013个细胞和人的生老病死。生命个体的高度复杂性和有序性决定,要揭示生命的奥秘,就必须从基因组开始,贯穿生命中心法则,进行动态和系统的、甚至单细胞分辨率的研究,累积数据将高达1015;而个体的多样性、特异性及规律性,要在百万级别大人群中才能显现,群体数据量可达1021。这必将成为新的医学健康的核心和健康的常规。

汪建和他的团队为世人所知,源自人类基因组计划测序工作的完成。2000年,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向中国科学家表示感谢,中国项目组承担了1%的测序任务,当时国内大部分人还根本不了解基因是怎么一回事。

从一开始,汪建和他的团队就处境尴尬。他们申请国家科研项目支持资金,有关部门却有自己的尺子——第一,发达国家类似的技术有没有,如果有参照就好说得多;再者,项目是否被列入国家重大科研重点工程?如果什么都没有,怎么支持呢?他们弄不懂汪建和他的团队在做什么。

汪建说,现在遇到的最主要的困难是,他们是在不同的频道,不同的时代去考虑问题——华大在基因时代,在公益频道,但大家在工业时代,商业频道。

生命科学的崛起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从19世纪的进化论,20世纪的分子生物到基因组学,今天我们已经进入基因读写和生命掌控的时代,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1943年,身为量子力学专家的薛定谔提出,基因是细胞的关键组成,是生命的主导。1953年,科学家发现DNA双螺旋结构,1977年弗雷德里克-桑格发明基因测序方法,1980年他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2000年,人类基因组计划完成,到了2016年,人类基因组测序成本降至千美元以下。

汪建向我们讲解了一张PPT——一方面是基因读写通量的急速提升,另一方面则是基因测序成本的指数级下降。这即是他说的基因读与写的“超摩尔定律”。他说,工业时代思维的摩尔定律已经被生命时代的高速发展打破。

站在这张PPT前面的汪建,说话直白而坦率——我们对生命的认知,是随着我们的思想解放和工具的进化,一步一步往深入走的,大家不要把过去积累的东西当做圣经一样的至宝。

先天无残,后天少病,天下无农。

汪建相信这是基因科学可以做到的。不过他说的这三点争议不小。

在汪建的描述中,这绝非一幅可望不可即的美图。深圳和长沙已经率先走向了“先天无唐”的城市,深圳是第一个把无创产前基因检测作为公共卫生项目的城市,财政为每人投入300元,生育保险承担555元,个人检测已经实现了零费用。河北将成为第一个唐氏儿出生率接近于零的省。

他希望通过基因技术,使得90%的已知基因相关及发育代谢相关的出生缺陷可以被检出并知情,90%的出生缺陷得到妥善处置,90%的妥善处置能取得良好的效果。染(传感染疾病),则是90%的诊断率,90%的治疗率和90%的治愈率。活(肿瘤)是90%的精准诊断,90%的精准治疗,90%的精准康复。

他说,肿瘤的蛛丝马迹,好比寻找地外生命,需要“巡天利器”。

就科学的进展而言,他说这是自人类发明显微镜以来,甚至可以说是有人类历史以来的最大的科学进展。“从人类对天体的认识去比较,短短几十年中,人类对基因的认识已经超过了对天体的数据量”。

他对这个时代有自己的理解。过去人类看病治疗是工业时代的思维,即使人工智能,也是如此,它不解决根本的逻辑问题,但是基因是人类认知的最基本的东西,这决定了人的生死,为何人不能从基因入手解决问题,寻找答案呢?

所以,他提出要重新发现和重新认知疾病,提出新的诊断和治疗标准,要重新命名疾病——什么唐氏综合征,地中海贫血,日本血吸虫病,这些是过去疾病的发现地命名的,代表了那个时候人们的认知。现在一百年两百年过去了,得重新认知疾病。

从宏观的Life-Omics层面看生老病死,全方位、全周期的,个体数据量必然达到P级别(1015),加上大人群,必将达到EZY(101810211024)。

从微观的Cell-Omics层面看生老病死,先从K/M (103/106)数量级的少量细胞开始,升级到GTP(10910121015),个体的数据量也会达到EZY。只有“读”清楚了,才能“写”明白,不然就先“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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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Cell-Omics+Life-Omics 必将促进BT革命,也必然带来新的IT革命。我们对决定人类生老病死,决定所有生物生长的认知才刚刚开始。比起工业时代,我们可以想象,这些宏大的数据量和对每一个人的切身影响,比地球绕着太阳转还是太阳绕着地球转,要重要得多。

他所说的Life-Omics对应的中文可以是“贯穿生命组学”,Cell-Omics对应的中文可以是“贯穿细胞组学”——听起来仍然复杂深奥。

在微信公号中签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老汪”,或许早已意识到,跨越基因科学的认知鸿沟并不容易。公众关心乃至困惑的核心命题始终是:从工业革命、信息革命走到今天,生命时代来了,这个时代不同于过去几千几万年的发展,它会带来的东西是什么呢?

汪建的回答是:坦率地说,不知道。我也不敢去做这个预测,我也不敢去做这个领头的“破坏者”。华大过去几十年还是有良心、有担当的,不会随便去打破伦理。但是我知道,任何前沿技术都是一个双刃剑。这个时候要回归到人的本源了。你心里到底想什么?你愿不愿意健康,你愿不愿意长寿?生命时代和前面所有时代都不一样的,它需要的是一个穿越性的思考,现在想把所有的事情考虑好了再往里面去,那是搞不成的。

他说,凡是颠覆性的东西,一定会有伦理问题,但是中国能不能在保护人类社会的正常运行的同时,在创新驱动上做出领跑的发展模式?

汪建不愿谈钱。

在2003年非典的时候,华大在得到SARS病毒菌株后,奋战72小时,成功研制出了病毒诊断试剂盒,并生产了30万人份,这在当时的市场上价格不菲,但他却做了决定,全部捐赠出去了。

子公司深圳华大基因股份有限公司上市的时候,汪建没有敲钟。谈起这件事,他狡猾地笑着说,一到敲钟,我说哎呀我内急,跑了。我怎么能沾那个东西(钱)呢?最后请几位患者和家属上去了,他说,这是敲响了疾病的丧钟,而不是华大人敲响了发财的钟声。

有人问,那么华大是一个民企么?

对这样的问题,汪建显然很烦恼。他说,企业,有企图的业务。华大从来就说自己是一个新型机构,分它干嘛?我们就是一群人,在一起做个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们不接受任何标签,也不接受企业事业和国有民营的划分,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就是这样。

对外人来说,华大是不容易看懂。华大这些年因此难免质疑。话里话外,汪建给人的感觉,有点儿孩子般的委屈。他特意让工作人员展示了一张PPT——一个小人儿一手持剑一手持盾,小人儿的正面是某发达国家政企对它的阻击。2015年,在《自然》和《科学》杂志论文发表上,华大排在北大和清华之后列第三,在2018年中国最高引用文章排名上,华大排在中科院、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之后,位列第四。汪建说,这是人家的排名——在汪建看来,作为生命科学的代表机构,贸易战华大首当其冲也是自然。

在他身后是五只箭头,注明是“中国网络对华大的质疑”。这包括对检测结果的质疑、对基因库运营体制的质疑、对华大“圈地”的质疑、对数据安全的质疑,对关联交易和利益输送的质疑。这些质疑,此前都曾不同密度地出现在媒体上,在华大看来,这些已经被逐一澄清。

汪建拿着话筒,说了一句:为什么我是超然的态度?首先,白的永远不可能被说成是黑的,华大做的任何事都经得起科学考验,这是我们的底气;第二,基因科技太超前,公众很难认知清晰,我得穿越回来解释。冯仑对我的一句评价叫做:“活在未来,混在当今”——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但是我相信,十年二十年以后,华大的全球影响力会进一步显示出来。基因是一个穿越性的跨时代的东西,你一定要跨到今天来就很难。

汪建的率性背后是自信。那么华大做的是商业还是科学?他说,世界一流的科学一定是世界一流的商业,世界一流的商业一定是世界一流的科学。所以,模式重不重要?模式谁都会做,前沿性的、源头性的、颠覆性的、根本性的、革命性的科学技术,不是谁都能做的。

在汪建眼中,基因科技公用性很强,是公共服务和公共卫生。它的科研和产业是贯穿的。所以,唯有在生命科学里,科学和技术是可以部分合一的,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发展机会。

在北京,地标之一的中华世纪坛青铜甬道,500年大事记的最后一条是,我国科学家成功破译人类3号染色体部分遗传密码。虽然华大因此而有一席之地,汪建还是说——什么叫做我国科学家,中华世纪坛上说的哪件事情不是我国科学家做的呢,对吧,这个是谁做的呢?他半开玩笑地说,你写上名字,让我们也风光一下不行么,下次我们贴个小字条写清楚是谁,撕掉了我们就再贴上去——心里不平衡哪。

这时候,他像个“老顽童”。转过头,他又变得严肃起来:20年前,我们自告奋勇代表国家承担1%人类基因组计划的测序工作,今年中国能不能具有全球影响力,成为永续发展的标杆?“健康中国将开创人类历史上最为宏伟的医学与健康发展新篇章”——汪建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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