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世界的汉家军魂

作者:刘刚 2019-11-14 16:52

陈汤冲天一吼:“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一吼,虽为那个时代汉家最强音,但已是“强弩之末”,其势难以穿透儒学的“鲁缟”了。

【文化的江山】

英雄败于儒学之网

郑吉以后,大汉化的西域,真可谓英雄辈出。

汉元帝时,陈汤冲天一吼:“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一吼,虽为那个时代汉家最强音,但已是“强弩之末”,其势难以穿透儒学的“鲁缟”了。此前此后,他的遭遇,都被困于儒学的“鲁缟”中。

此前,陈汤从山东来长安求官,父死不归,因此不孝被下狱。此后,他破虏归来,却因擅作主张,又差点被以不忠再入狱。他能万里破虏,却破不了纠缠在身边的儒家编织好的“鲁缟”,英雄无败于匈奴千军万马中,却败于千丝万缕的儒学之网——他好恨啊!

可他要恨,也只能恨自己生不逢时。何不生在汉武帝时?武帝不以尊卑论英雄,不以出身定高低,才有女奴的儿子霍去病冲天而起;何不生于宣帝时?宣帝用人,不拘儒学一格,兼以霸王道杂之,故有小兵郑吉,起于行伍中,而能号令西域。

而他偏偏生在“柔仁好儒”的元帝时,凡事都要追问正心诚意,本来兵行诡道,兵不厌诈,若拷问正心诚意,哪还有什么兵机可言?故元帝为太子时,其父王宣帝曾斥他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陈汤本人起起落落的遭遇,便对应了那个“乱”字。

当年他在长安求官失败,再度出山,便出现在西域,西域天高云淡,有他自由的空间,不像被“鲁缟”裹着的大汉首都长安,动辄得咎,一举一动都被规范。人在西域,浑身是胆,只要敢作敢为,机会有的是,何患无官?可不,一个百年一遇的机会,就出现在他跟前,他若眼睁睁地放弃,岂不枉为人杰?

那时,他是西域都护骑都尉副校尉,他跟骑都尉甘延寿商量说:此地夷狄之人,都敬畏服从强大的种族,这是他们的天性,加上西域本来就属于匈奴,所以,他们很容易跟匈奴跑。现在,郅支单于威名远扬,他已控制康居,如果任其侵凌乌孙、大宛,迫两国就范,他就能西取安息,南排月支,重与汉家争夺西域了。我们应该趁其立足未稳,而又自以为离我们很远,且无金城强弩之守,发屯田吏士,驱乌孙之众,直指其城下,这样就能给他致命一击,千载之功,可一朝而成也。

甘延寿亦深以为然,但表示他不能擅自做主,还要上奏朝廷,等皇帝圣旨。兵贵神速,战机稍纵即逝,来不及了!张汤立即召集军队,整装待发,他的顶头上司甘延寿前来阻止,他按剑瞋目大吼曰:汝欲害我事耶!甘无奈,只好随行。于是,发奇兵,逾葱岭,两路奔袭,一举斩获郅支单于。

其时,郅支单于因屠杀汉使,被汉军追击,率北匈奴远徙康居,原以为葱岭为汉家“西极”,只要一过去,就安全了,故又放肆,不光奴役康居,还觊觎天山。没想到,这回来的是敢破朝廷规矩的陈汤,竟然把自己的功名看得比圣旨还重,不顾一切追踪而至,出其不意,一举全歼之,从此,匈奴流窜漠北,无窥西域者几数十年。

唯一反汉的匈奴单于被消灭了,汉匈百年大战,至此已告一段落。其功虽至伟,其罪亦可诛,为此,元帝询之臣下,有人说此罪当诛,有人说功高应赏。元帝还算厚道,折中两端,中庸了一把:认定有罪,但罪可特赦;承认有功,功高就当封侯。

故其特赦令曰:甘、陈二人,“虽逾义干法”,但“内不烦一夫之役,不开府库之臧,因敌之粮,以赡军用,立功万里之外,威震百蛮,名显四海,为国除残,兵革之原息,边境得以安”,所以,他要“赦延寿、汤罪”。(此见于《汉书·陈汤传》)

如此看来,元帝虽懦,但不至于昏,而汉成帝却未免于昏了。

匈奴远遁,数十年内干戈不兴,忽有一日,乌孙起兵犯境,西域烽火又起,朝廷难免一惊,满朝文武皆为失语之人,究竟要不要发救兵?是对朝廷的拷问。

无奈时,想到了那位几起几落的戴罪之臣,又把陈汤叫来问。

陈汤说,满朝都是贤能之臣,还来问我这个又老又病的罪人?

成帝说,国家有急,你就不要推辞了。于是,陈汤说道:不必担忧。君问:何也?答曰:通常,一个汉兵能敌五个胡兵,是因为汉军有装备优势,虽然胡兵也在改进,但仍要三个胡兵敌一个汉兵,以此来计算战斗力,乌孙军必败无疑,无须发救兵,即使发救兵也没用,轻骑日行五十里,重骑日行三十里,赶到那里,战争早就结束了,若我估计得不错,那里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不过五日,就会有好消息传来。果然,第四天,就有军报传来,说乌孙军已解围而去。真神了,论知彼知己,还有比这更神的么?成帝服了。

可陈汤后来又被免职了。总之,他对于儒学化的朝廷和“鲁缟”化的长安难以适宜,还老惦着西域,所以就往敦煌去,徙居数年后,敦煌太守又上书朝廷,说:这位陈大人曾经诛杀郅支单于,威风远及外国,现在降为庶人,不宜居于边塞地。

于是,又把他迁到安定今甘肃固原县,人见其可怜,又奏告皇帝:当今国家,“枭俊擒敌之臣,独有一陈汤耳”,何以容他不下?英雄末路,何其悲凉也。皇帝也心软了,下诏让陈汤迁回长安,不久,他便去世了。

几年后,王莽摄政,以《春秋》大义,追谥陈汤为破胡壮侯,封其子陈冯为破胡侯、陈勋为讨狄侯,欲为其新朝开张,建立一个“尊王攘夷”的家族样板。

王莽立新朝,胁迫羌人“献”地,在青海湖一带,设立西海郡,与国内原有的北海郡、南海郡、东海郡合起来,凑成“四海”,为使西海荒地成郡,须强制移民,为此,又增设五十条新法令,使罪犯增加,将罪犯移民西海,以满足西海移民的需要。

还将原本臣服于汉朝的匈奴、高句丽、西域诸国和西南夷等属国统治者由原来的“王”降格为“侯”,收回并损毁“匈奴单于玺”,改授“新匈奴单于玺”。更有甚者,还将匈奴单于改名为“降奴服于”,高句丽改名“下句丽”;各族因此拒绝臣服新朝。

莽启边衅,轻用武力,遂使汉军数十万陷于戌边,适逢中原内乱,新朝瓦解,匈奴人趁机复返天山以抗汉。汉失天山南北,退到玉门关内,匈奴卷土重来,西域诸国不得已,又请汉家发兵,再次解放西域,然,东汉初立,立国未稳,唯有叹息而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明帝时,东汉方兴,便命窦固军出玉门关,与匈奴决战天山。

当时,汉军兵分四路,其他三路,都未见匈奴踪影,惟车师(今新疆吐鲁番西北)一路,是通往西域要塞,攻其匈奴必救,一如当年郑吉,匈奴必争之。故汉扼西域,必再战车师,予匈奴致命一击。

天山之战伊始,班超弃兰台文吏,投笔从戎,出京师,以假司马随军至西域,战车师,攻伊吾、蒲类海,斩获匈奴甚多,被领军窦固赏识,派他出使西域。

初至鄯善,观其王举止两端,前后不一,怀疑该王被匈奴牵制,故突问鄯善侍者:我知匈奴使已至,告诉我,他们现在哪里?仓猝间,侍者如实相告,先把侍者关押起来。再召集部下三十六人,饮酒高会,酣言道:我等远赴异域,为求富贵,今于此地,遭遇北匈奴使,生死关头,怎么办?众人齐声道:身处危地,生死都由你来定。班超高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夜火攻匈奴使,一决生死。

于是,乘夜奔袭匈奴使驻地。其时,天刮大风,汉军以十人执鼓而伏,约定一见火起,即鸣鼓而攻,余者持刀枪弓弩,于门外伏击。部署完毕,即顺风纵火,一时鼓噪突起,声势喧天震地,匈奴使惊乱而遁,或葬火海,或被击杀,被汉军全歼。

班超将敌首级献于鄯善王前,王惊失色,表示愿归附大汉,并将王子送作人质。

使命完成,班超回师,向窦固请示,窦上表,奏明其出使始末,请更派使者。明帝诏曰:舍班超其谁也?窦固善班超,欲增拨人马给他,班超却说:原来三十六人就够了。

班超等人重启西域行程,至于阗国(今塔里木盆地南沿),北匈奴亦派使者驻于此。

于阗巫盛,巫蠱王曰:天神发怒,皆因尔等欲归附汉朝,今汉使有好马,嘴黑毛黄,可祀天神。王派宰相来讨马,班超应允,但要巫师自个来取。巫师来,即杀之,还鞭笞于阗宰相,然后奉还巫师首级,以道义责劝于阗王,王恐,即令诛杀北匈奴使者。

班超成功镇抚于阗后,各国望风披靡,皆出王子于汉朝做人质。西域与大汉中断了65年的关系,至此才得以恢复和接续。

当时,北匈奴在天山走廊,扶立龟兹国,龟兹横行,攻破疏勒国,杀死疏勒国王,另立龟兹人兜题为疏勒王。班超闻讯,即从小道进发,行至疏勒国,派勇士田虑去招降,行前示曰:兜题非疏勒人,疏勒国民不会为他效命,若其不降,就将他抓来。

田虑只身来见兜题,出其不意乘其不备,抢上去一举劫持。兜题手下猝不及防,若惊弓之鸟,人奔散,班超赶来。召集疏勒臣民,正告龟兹非法行径,另立疏勒人为新的国君。新王欲杀兜题,班超曰:杀之无益,要维持西域和平大局。班超两次出使,平定鄯善、于阗、疏勒三国,掌握西域枢纽。

不久,明帝驾崩,焉耆国乘汉丧之机,攻杀汉西域都护陈睦。

班超无援,龟兹、姑墨等国,也屡屡发兵,围攻汉属国疏勒。

章帝即位之初,朝廷认为,陈睦已死,班超难以独处边陲,故诏命其归国。当其受命将归之时,疏勒举国上下忧恐,都尉黎弇悲痛万分,说:汉使若离去,疏勒必亡于龟兹,我实在不忍心看到疏勒亡于龟兹这一日。说罢,便拔刀自刎而死。

班超率部至于阗,于阗国王和百姓皆哭于道,泣曰:我们依靠汉家,犹如孩子依靠父母,你们千万不能撇下我们自己回去。还有人抱其马腿,苦苦挽留。

班超见状,知于阗父老不愿让他东归,民意可感,民心可用。于是,他决定留下,调转马头,暂不回朝,重返疏勒。自他一走,疏勒便有两座城,重新归降龟兹,刚好他率部归来,逮捕反叛首领,使疏勒再次安定。

随即征召属国士兵万余人反击,攻破姑墨国,将龟兹孤立。

以战养战以夷制夷

班超决定留在西域,上书章帝,主张以战养战,以夷制夷,进而平定西域。他说:西域诸国,多愿归汉,若能攻灭龟兹,归汉之路,便畅通无阻。我虽军中小吏,却欲捐躯旷野,为国效命,仰承大汉声威,为国家竭尽铅刀一割。

前汉论西域形势,皆曰通西域三十六国,即断匈奴右臂,而今西域,那怕边远小国,也多愿意再次归附汉朝,贡途之上,络绎不绝,惟焉耆、龟兹不从。我自奉命出使西域,至今已五年,对西域情况较为熟悉。我曾问过大、小城国之人,他们都认为,大汉如天一样可靠。

能得民心若此,葱岭之路可通,葱领一通,就可以征服龟兹。

现在,我们就应该封龟兹国侍子白霸为王,派汉军护送他回来,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与其他属国一道擒获龟兹王。用夷狄来攻夷狄,这才是最好的用计。

我还看到莎车、疏勒两国,田肥地广,草原茂盛,六畜兴旺,不同于敦煌、鄯善两地,汉军在那里屯田,粮食可以自给自足,不须耗费国内财力、物力。

朝廷若能准我的奏章,让我来办理,我就是死了又何恨之有?若以区区之身,能承蒙上天保佑,万一获得成功,也许就能够亲眼看到西域回归、陛下举起预祝万寿无疆的酒杯,向祖庙报功、向天下宣布喜讯的日子。

这是一篇留在青史上的文字。这篇文字,可与晁错的兵事疏和守边策相媲美,虽然以夷制夷、以战养战是由晁错先提出,但晁错并未身赴西域,亲历戎事。说到底,还是书生平虏策,纸上谈兵。而班超所言,则是兵家谈兵,知行合一,在知与行的深度和广度上,都拓展了“以夷制夷、以战养战“战略思想的纵深地带及其复杂的现实领域。

在这两篇文字的中间,有过一个恢弘的实践时期。汉武欲断匈奴右臂以及张骞通西域,都出自以夷制夷,先于班超而成功者还有行伍出身的小兵郑吉,但郑吉未留文字传世。班超毕竟史家之后,其父班彪、其兄班固,皆为著名史家,其妹班昭,亦为女史之首,史家之门,出一兵家,可见兵史战策,应能旁通,故其文字亦具存史价值。

章帝读他文字,知他功业可期,很满意,欲扩充其实力。其时,正好有平陵人徐干,愿追随班超奋身异域,即命之为代理司马,率千人远涉,万里增援之。

果然,西域变脸,莎车国认为汉军不再来,于是,改投龟兹。疏勒都尉番辰,随后也叛。正好徐干率部到达,助班超杀番辰,平息叛乱,准备再战龟兹。

本着以夷制夷,班超欲借乌孙兵力,故请朝廷招抚,章帝采纳。

擢班超为将兵长史,任徐干为军司马,另遣卫侯李邑护送乌孙使者。李邑行至于阗,适逢龟兹攻疏勒,他不敢前行,为饰怯懦,奏曰:定西域,徒劳而已。又说班超,拥妻抱子,尽享安乐,不为国内考虑。班超闻之,长叹息道:我怕朝廷疑我呀!

于是,让妻子离去。帝知班超忠勇,下诏严责李邑,说:若班超如你所言,他部下一千多人,怎么都跟他同心同德?命李邑受班超调度,去留由班超处置。

班超却让他护送乌孙侍子回京,有人问他:李邑谤你,毁你西域功业,何不奉旨留他?班超说:他谤我,我无愧,若以私愤待他,就不算忠臣了。

随后,班超征调于阗、疏勒等属国士兵二万多人,再战莎车。龟兹王亦征发温宿、姑墨、尉头等国,合兵五万,救援莎车。

敌众我寡,班超示怯,以退兵诱敌,且暗纵龟兹俘虏,任其逃归,言汉军欲退。龟兹王即率万骑追杀班超,另派温宿王等阻击于阗。班超见其兵动,速令诸部齐发,直扑莎车大本营。营中无备,军士奔逃,莎车国只好投降,龟兹王等也只能散去。

班超威震西域,却要面对新的问题:汉朝的盟友大月氏派使者来了,一来向汉朝进贡,二来带来了新的问题,因为月氏王提出,他要娶汉朝公主为妻。

班超拒绝了。不久,月氏副王谢就率七万大军,东越葱岭而来。显然,娶妻只是个借口,其目的是要试一试汉家在西域的应手。班超因其太无礼,一不留面子,二不留余地,应了最强的一手。

可大月氏已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那个被匈奴拿捏的软柿子,当匈奴被汉家驱逐而一天天衰落时,大月氏却在中亚养精蓄锐而一天天兴起,兴起为一个大帝国。它就是贵霜帝国,继孔雀王朝而起,尝试着像冒顿那样的非礼。

来者气势汹汹,可班超并不放在眼里,说:其兵虽多,但已跋涉数千里,越葱岭而来,运输极为不便,只要收好粮食,坚守不出,他们就会因饥饿而投降。

月氏副王攻无所克,掠无所得,班超知其粮草将尽,会向龟兹求食,预先早已伏兵于途中,击杀求援使者,执其首级给副王看,副王惊恐,进退无据,便遣使请罪。

于是,班超放他们回国,使月氏大为震惊,遂年年向汉朝进贡。

龟兹、姑墨、温宿等国,也就都跟着投降了。朝廷命班超为西域都护,徐干为长史,废龟兹原国王尤里多,改立白霸。至此,西域诸国,只剩焉耆、危须、尉犁三国,因为曾经杀害西域都护陈睦,心怀恐惧,尚未归降,其余各国,皆已平定。

故班超调发龟兹等八属国军队七万人,攻焉耆、危须、尉犁。军至尉犁,班超遣使通告三国:都护此来,只要安定,尔等若欲改过,就请元首奉礼来迎。

焉耆王广派人来迎,班超对来人说:国王不来,尔之大罪也。但仍厚赐来者,礼送回国,王广见其归,便亲至尉犁,来见班超。但他又不想让班超入其国境,故其一返,即令拆除山口围桥,欲断班超入境之路。不料,班超间道随行,已然兵临王城,王大惊,欲遁入山中,故班超设宴,请三国国王及大臣。

焉耆王广、尉犁王泛等都来赴宴了,危须王怕死没有来。宴会一开始,班超就厉声责问焉耆王广等:危须王何以不来?喝令武士将二王及其随从一举拿下,并在当年陈睦所驻故地,将他们全部斩杀,传首京师。

另立汉朝侍子元孟为焉耆国王,至此,西域五十余国尽归汉。朝廷为了表彰其功勋,诏封他为定远侯,后人称他“班定远”。

可他的眼光,远远超出了朝廷封的“定远”,因为他知道,匈奴人的活动地带,比汉家天下所能掌控的范围更远,以夷制夷,不能局限于天山南北的西域。■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十二卷,中信出版社)

刘刚经济观察报专栏作家

自由思想者,独立学术人

相关热门新闻

请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