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国的海权竞逐

作者:高林 2020-06-30 13:29

世界霸权的游戏从来都是喜忧参半的,平静退场是这场游戏的参与者所能盼望的最好的结果之一。而如果说还有什么更好的结果,那大概就是有一天这种霸权的游戏可以最终收场。那时候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才能问心无愧地说:“我们已经文明起来了。”

(图片来源:IC Photo)

高林/文

岛国的自我想象

日不落帝国、七大洋的统治者,在我们后人眼中仿佛是英国的宿命。《深蓝帝国:英国海军的兴衰》作者本·威尔逊通过对一个又一个充满性戏剧性场景的刻画,让全书变得像是一首颂扬日不落帝国曾经辉煌的骑士纪功诗。作为大陆边缘的岛国,迈向无垠的波涛用航线联通世界,国旗所到之处贸易随之而来,仿佛是英国唯一正确的选择。但这样的判断却往往忽略了一个摆在眼前的反例:远东的日本是亚欧大陆另一端的岛国,英国的地缘特征它几乎都有——在陆地角逐当中落败,身处大陆边缘、面对着无垠的大洋。但日本却一直到19世纪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扮演另一个英国。这是为什么呢?

不列颠群岛和日本列岛看起来很相似,一个在大陆的西端一个在大陆的东端。但其实它们却有着一些细微的差别。不列颠群岛最核心的位置是面向大陆的,天气晴朗时法国加莱海岸上的人们可以看见不列颠的白垩岩;英国淳朴的农民当然也可能看到海对岸。这让不列颠的人民更容易感受到自己作为“海岛之民”的处境。

这种感受与心态其实和近临大陆所带来的种种现实的影响——贸易、入侵、劫掠或者征服一样重要。在农耕社会里生活的绝大部分人,活动空间其实都微不足道。一个人清晨徒步出发,临近正午时,他就已经走到了命运给他划定的界限。在整个人生里,他跨过这道界线的机会都屈指可数,世界太广阔,而人又太过渺小。当他在天际线上看到另一片土地的时候,那种向往、和对未知的思索能让一个人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从这一点出发,就能明白为什么在本书的开头,威尔逊谈到英国人总是喜欢在他们的古地图里把整个不列颠画得支离破碎,把河口夸大成海峡,把河道夸张成海湾,把不列颠地图画得更像是一片彼此孤立的群岛。风景带给每个人以主观印象,主观印象又反过来夸大了风景。“岛国之民”的感受由此潜移默化地成为英国迈向“海上霸主”的原动力。

而反观日本就会发现,其实日本在历史上具备本书所谈论的促使英国人迈向海洋的大部分因素。但日本不但没有像英国那样行动起来,它的历代统治者反而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统治的土地看作是一片小小的袖珍“大陆”。因为从地理的角度我们可以把日本列岛看作是一个爱尔兰和斯卡帕湾面向大陆的不列颠,也就是说把不列颠群岛顺时针旋转九十度,它在地理上就很像日本了。

日本列岛的核心地带要么面向广阔的、无法逾越的太平洋,要么就被濑户内海所环抱。在追求雅趣的千年帝都“平安京”,隔着帷帐和屏风窃窃私语的朝廷贵族们其实根本听不到涛声,对他们来说日本是一片大陆。以畿内平原为核心,划分为七道的“天下”,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小小的唐式帝国。在这个帝国里只有那些生活在被视为“镇西之绝国”的九州的“边民”,才能偶尔看到远方的大陆。他们的这一发现当然不能打动京都的朝廷。即使处在日本的东北一端的奥州,藤原氏建立起自己的霸权后,被后世的学者认为从东北亚的贸易里获利颇丰,他们也依然想要为自己打造一座东北的“平安京”。在群山环抱的平泉,奥州藤原氏幻想自己统治着一片大陆——就像京都的朝廷,在群山环抱的“帝国”坐拥自己的“天下”。他们一样热衷收集“唐物”,喜欢大陆出产的白瓷,贸易对他们来说只是生活的点缀。

生活在不列颠群岛上的人们被触目可见的风景推动,投身于贸易和海上探险,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海上争霸。从这种“岛民”的自我认同里,就能明白为什么英国人喜欢说海军对任何一个强国来说都是奢侈品,只对英国来说是必需品。因为英国是一个想要躲进小楼成一统而不可得的国家。与英国漫长的海上纷争相比,日本的沉默和落后其实反而是一种幸运。在苦难的年代,能够安然入睡的人是有福的。

霸主的苦恼

英国被迫踏上一条成为海上霸主的道路,不仅仅表现在它被自己偏处大陆边缘的处境所折磨,还折射在它作为海上霸主的整个历程里。英国海军的历史最好地体现了霸主的苦恼,这一点即使在《深蓝帝国》这样一本充满史诗色彩的书里也屡见不鲜。

成为霸主不单意味着权势和财富,也意味着挑战与负担。英国海军在大部分历史时期里对技术进步的迟钝、甚至反感当中,体现出来的就是这种霸主的负担与无奈。在19世纪初英国海军的全盛时期,有人向纳尔逊自荐一种改造火炮的技术。而这位海军上将的回答是“上帝保佑我们(在海战中)冲得更近,打得更准。”言下之意就是皇家海军取胜靠得不是火炮技术的进步,而是海军军人的勇敢。只要船挨船,火炮怎么都能打中。这是一种英雄气概,特别是考虑到纳尔逊公爵自己正是因为冲得太近,被对方船上狙击手的步枪打中了,所以才丢了性命——这种英雄气概就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了。

能够拒绝的技术进步皇家海军都拒绝了,而那些不能拒绝的则往往来自挑战者。王尔德说“如果不是怕被别人捡走,很多东西我们早就扔了。”这句话放在英国海军部大概就是“如果不是法国人先采用,我们的成熟技术其实还可以对付几年。”

法国是典型的海上霸权的挑战者,它是欧洲第一强国,认为自己也应该拥有一支足够强大的舰队。在英国人眼中,就是把海军当成国家的“LV”来追求的典型。但这个三心二意的挑战者在技术革新方面每次都走在英国人前边。18世纪英国的战列舰数量无可匹敌,但造舰委员会却拘泥于传统、完全无意让皇家海军的军舰跟上时代潮流。原因也很简单,如果英国海军承认新式军舰的性能,那就等于向全世界宣布英国的海上霸权已经有机可乘。承认技术进步可能会激发各路挑战者的梦想,加重皇家海军的负担。而如果无视技术的进步,用英国庞大的规模和军官、水手的素质把尚未形成气候的进步扼杀在襁褓之中,反而是更加经济的选择。

英国的人的迟缓让法国人燃起了希望。18世纪法国人制造出了完美的新式三层火器甲板军舰,无论是速度、机动性,还是火器的效率都走在了英国人前边。英国无奈只能先靠军舰数量和军人的技术弥补。直到最后才勉强在法国人的挑战下被动地行动起来,一面压制法国一面默默地在技术上追赶甚至模仿法国。参考俘获的法国军舰,英国人更新了自己的战舰。当纳尔逊最终击败法国舰队,他率领的舰队已经大多由新式军舰组成了。

英法的竞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拿破仑为了征服英国而扶持了蒸汽船的建造。蒸汽动力在任何一个明眼人看来都是时代的潮流。但追赶潮流的代价对不同国家来说却完全不同。法国统治着有限的海外帝国,它最大的利益在欧洲大陆,海军原本就是数量不多的奢侈品,为此多支付一些费用对法国来说并不难接受。法国的舰队也不需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捍卫它的利益,即使军舰从此就要不断的烧煤,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灾难。

可是反观英国呢?英国有世界上最广阔的海外领土,舰队常年依靠风帆在七大洋上几乎是零成本航行。虽然帝国维持着一支前所未有的舰队,但事实上动力不花钱、舰队的水手很多根本不需要自己训练,战争爆发以后只要从商船上临时招募就可以,军官还可以在商船上服役,甚至连舰长都只在必要时被海军部召去指挥战舰。风帆时代的技术条件下,英国已经为海军找到了一个性价比最高的解决方案。一旦它要迈开脚步跟上蒸汽动力的脚步,舰队从此就要依靠烧煤航行。航行本身就有了成本,远洋航行还需要加媒,加煤就需要有加煤站。军舰长途航行还需要维护,加煤和维护的需求就意味着它要在世界各地建立海军基地。海军基地还可能遭到攻击因此就需要军人设防。后勤的负担会从此变成灾难。

蒸汽动力还让军舰可以装备更为厚重的装甲。为了摧毁这样的装甲就要升级更加强力的火炮。更加强力的火炮和更加厚重的装甲之下,就需要更加强劲的动力去推动。火炮、装甲和动力互为因果的水涨船高让军舰变得更加庞大,技术上更加复杂。这样庞大精密的新式军舰再也无法交给那些临时征召的军官和水兵了。

所有这些事实都指向一个最经济实惠的选择,就是像上一次对付法国人那样扼杀这种新技术。但这时英国作为岛国的脆弱就暴露出来了。不列颠的白垩岩与加莱海岸近在咫尺,只要不列颠在一次军备竞赛中落后,法国陆军就可能在不列颠海岸上登陆。相比起装备上百万的士兵、维持一支不亚于大陆国家的陆军,在全球修筑海军基地,从此实现海军军人的职业化似乎也就不那么痛苦了。

这就是为什么英国每一次面对技术进步都显得那么纠结,那么三心二意,但实际上反应却一次比一次更快的原因。英国是一个核心向大陆敞开的岛国,它没有更多选择的余地。英国在历史上战胜了一个又一个的竞争对手。西班牙人让英国海军走上历史舞台,荷兰人深入泰晤士河口让英国更加深切体验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向大海敞开国门的岛上。法国人逼着英国人采纳新式军舰、推着英国人跑进蒸汽时代。这个挑战者甚至替英国人尝试了一系列脑洞大开的想法:比如法国人意识到自己在军舰和大炮方面已经永远无法撼动英国的霸权,他们异想天开地准备试试鱼雷,结果只是向英国人证明他们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陪着法国人浪费金钱。

日落西沉

英国人被挑战者逼着构建起了无可匹敌的海军,到20世纪走到了全世界海军的前列。西奥多·罗斯福总统骄傲的把美国海军的战列舰统一刷成白色组成大白舰队,并让它们环球航行来炫耀美国新生的海上力量。英国人通过崭新的无畏号战列舰,让美国人的壮举在一夜之间从耀武扬威变成了古董巡展。这是英国海军的辉煌时刻,但也是英国海军的日暮途穷。

英国的海军建立在它的岛国地位上,原本是它广阔的海外领土、繁荣的海上贸易的副产品。它的军舰平时封存,军官、水兵临时征召,贸易和舰队是良性互动的。但技术的进步把海军从贸易的副产品变成了昂贵的贸易保护者。随着无畏舰时代的来临,一切国家的海军都独立于商业之外,成了工业、技术、军事训练能力角逐的战场。

舰队不再依靠贸易和航海方面的优势,舰队现在成了工业的结晶,当世界跨入20世纪,英国在工业方面已经变得步履蹒跚。一位访问美国的英国大臣曾经说过,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工业、人口和财富从旧大陆流向新大陆。而一旦在新世界崛起一个全新的工业帝国,那么英国海军就势必要让出属于它的霸主宝座。

当英国海军最后一次振作起精神战胜它命运当中最后一个挑战者德国时,美国的军舰设计师曾经仔细观察过他们的英国同行。他们表示英国人的工作效率是惊人的,但是英国人在工作过程中的粗疏也同样惊人。英国同行对军舰细节的考虑是非常粗放的,但这种粗放正是海军大臣丘吉尔可以在下院骄傲地宣称“德国人每造一艘无畏舰,帝国就可以造两艘!”的根本原因。美国人认为他们不可能像英国同行那样工作,但同时他们也不可能完成他们英国同行的任务。

但历史很快证明,这种判断是错的。随着工业优势的转变,一个全新的海上帝国正在诞生。当新世界的旭日在地球另一面的地平线上升起,日不落帝国的太阳就会不可避免地西沉。这是一个英雄迟暮般的场面,但如果纵观《深蓝帝国》全书,却能感觉到,这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英国是被迫登上霸主宝座的国家,随着时移势易,也最终无奈地离开了霸主的宝座,它失去了曾经的辉煌,但也从此不用再承担皇冠之重。世界霸权的游戏从来都是喜忧参半的,平静退场是这场游戏的参与者所能盼望的最好的结果之一。而如果说还有什么更好的结果,那大概就是有一天这种霸权的游戏可以最终收场。那时候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才能问心无愧地说:“我们已经文明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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