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想象界 发明新美学 | 重新思考数字化之二十二

作者:胡泳 2023-12-16 10:23

就观众反响而言,市场已经证明展览的组织者是正确的。目前至少有五种不同的竞争性梵高体验在全美巡演。复制品已经超过了原版。它再次证明,现代艺术品不仅是复制品,而且是胜过原作的复制品。

胡泳/文 也许是本世纪第一次,我们有可能发明全新的美学——只要有人从技术专家那里接过缰绳。

这会很好玩?

2021年,元宇宙汹汹而来,最大的造势者是全世界最大的社交网络Facebook(脸书)。2021年10月,Facebook宣布更名Meta,显示了该公司欲将所有人折叠到元宇宙当中的野心。所以人们不由地问:“什么是元宇宙?”

Meta和创意机构Droga5在Meta的第一个品牌广告中回答了这一问题。亨利·卢梭(Henri Rousseau)1908年的画作《在热带森林作战的老虎和水牛》从2D(二维)跳到了3D(三维),画中的老虎说:“这是想象力的维度”(This is the dimension of imagination)。

让人惊讶的是,Meta品牌重塑的第一个主要广告显示的竟然是博物馆。视频的开头是四个年轻人在看卢梭的《老虎和水牛》,这幅画目前挂在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当他们看向画框时,老虎的眼睛一闪一闪,整幅画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三维的动画丛林。老虎和水牛、巨嘴鸟和猴子以及树上的小山魈,都开始随着一首古老的狂欢曲跳舞,孩子们也跟着跳起来。画廊里的果树在他们周围生长。在雨林树冠之上,远处矗立着一个神秘的六边形门户,而在那之后,在缥缈的红山上,是一个伟大的热带城市的高耸的天际线。

当整个过程接近尾声时,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来自Meta的信息,上面写着“这会很好玩”。这一幕表明Facebook可能正在回归硅谷的反文化起源:一个全球社区共享集体幻觉的迷幻之梦。

广告动画片《老虎和水牛》采用了“梵高沉浸式体验”(Van Goghimmer sive experiences)的流行逻辑,在这种体验中,沉闷的老荷兰人关于星夜和不祥的麦田的画作被投射到墙壁和地板上,创造出一种笼罩的奇观、吸引力和自拍背景。

什么是梵高沉浸式体验?它是文森特·梵高画作的现实/虚拟现实(VR)展览。这些展览在世界各地包括北美、欧洲、亚洲和中东的城市举行,通常设置在大型画廊空间。游客从一个房间移动到另一个房间,墙壁(有时是地板或天花板)上装饰着梵高作品的移动投影,有时还伴随着动画、解说、音乐或香味,如雪松、柏树、柠檬或肉豆蔻的香气,以帮助游客更深地沉浸在作品中。一些活动涉及虚拟现实头盔,带领游客体验艺术家的经历。

艺术教授们批评这种做法,认为这些展览更多的是关于展示和观赏,而不是艺术本身。展品无法显示艺术家的笔触(而这是梵高的艺术性的一个关键因素),尤其是原作的那种深度,从投影仪的图像中无法察看。但美术专家也承认,这些展览普及了梵高的作品,将它们带给了更多的观众。

而就观众反响而言,市场已经证明展览的组织者是正确的。目前至少有五种不同的竞争性梵高体验在全美巡演。复制品已经超过了原版。它再次证明,现代艺术品不仅是复制品,而且是胜过原作的复制品。

数字艺术的未来愿景

无论是Meta的广告片,还是梵高沉浸式体验,都假定观众只有在艺术品原作被毁坏的过程中才能欣赏到它们。这与Facebook的主题相一致,它提供了一个苍白的友谊和社区的模拟,以此代替了真实的东西。Facebook化身Meta,有望将我们带入更远的幻觉之林。

虽然该公司发布的视频要求观众“与Meta一起进入想象的世界,在3D中探索无尽的可能性”,但许多怀疑者认为其对数字艺术的未来愿景的看法过于有限和简单化。比如,把元宇宙的梦想设置在艺术博物馆中,会带来一种相反的令人沮丧的感觉——潜在的理念似乎是,如果艺术博物馆化作了三维舞蹈俱乐部,它们会更酷,而且一切数字化的东西自动地会胜出任何模拟的东西。这是对数字化进步的一种简单粗暴的看法,在今天已经不值一驳。

从审美上看,广告片非常古怪和有趣。然而,我们也不禁从这些略显紧张的、会说话的动物和超现实主义的图像中体会到某种阴险的感觉。广告以老虎说“这是想象力的维度”拉开序幕,这是在直接引用罗德·瑟林(RodSerling)的《阴阳魔界》(The Twilight Zone)。坦率地说,这种对经典科幻怪诞剧的致敬是可怕的,因为《阴阳魔界》介于光亮与阴暗的中间地带,代表了“一种介于现实和幻想之间的精神状态”,也是人类恐惧的幽谷与知识的巅峰的鸿沟之所在,这是个充满想象力的空间,我们称之为阴阳魔界。而我们大家都知道,硅谷的反文化之旅后来完全走到它的对立面。所以,广告的最后一句话“这会很好玩”,怎么听都更像是一个指令,而不是一个邀请。这不会好玩。

然而,哪怕是最持怀疑态度的人也禁不住会被Meta视频中的想法所吸引,即它希望在艺术传统的基础上创造未来的虚拟空间。

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巴黎,卢梭和他的同时代人(保罗·高更、乔治·修拉、巴勃罗·毕加索等)正忙于发明波希米亚的现代性,创造新的生活方式,以及看待世界的方式。而在我们这个世纪,这种有远见的角色似乎已经从艺术家转移到了工程师,转移到了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和他的同类人。

还有谁试图发明新的宇宙?谁敢于编织宏伟的乌托邦式的幻想?艺术家们不再这样做。是硅谷的普罗米修斯式的创始人在尝试——而且经常失败。

关于元宇宙的一个重要问题是,这些让人如同身临其境的东西都没有被制造出来,无论是丛林还是展示它的技术。你不可能真的在博物馆做到这些。它只是Meta的一个广告。可是,我们看这个广告的次数越多,以及扎克伯格详细解释其愿景的主题演讲越多,就越觉得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卖什么。

与苹果公司推出iPhone时不同,Metaverse(元宇宙)不是一个实体产品。它是一个抽象的概念,Meta自己都甚至可能无法完全理解这个概念。

一年之后我们看到Meta的元宇宙之火悄然熄灭,因为扎克伯格没有从过去20年的虚拟在线世界建设中吸取教训。打个比方,这就好比世界已经来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他们却埋头做洞穴壁画。他们真的拥有世界上所有的钱,却不能想出如何将虚拟世界发展到1995年以后。

人们进入非游戏虚拟世界,意在将其当做一个通往整个世界和社区的数字门户,也是一个与他人联系并创造特殊事物的机会。然而,扎克伯格将元宇宙推销为一种以虚拟现实为动力的工作会议或与朋友闲逛的方式,这绝非革命性的技术,在为正确的受众创造东西方面,真正错过了目标。他们也错过了对行业现状的理解,公众已经习惯了“与电影无异的视频游戏”。

无论是从人们对虚拟世界的视觉期待,还是从人们在非游戏体验中的实际行为,即制作东西来看,Meta都悲惨地失败了。创意才是虚拟世界的杀手应用。事实上,扎克伯格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主题演讲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在呼吁成千上万的“创作者”帮助建立一个有效的元宇宙,并承诺他们将会因此得到报酬。

其实,对一个公司来说是不好的,对艺术家来说却不是,他们在开放的情况下一定会发展得更好。

当代艺术由于并未完全摆脱由绘画和雕塑、传统材料和古老的制作方式所主导的局面,已被贬为古典艺术。与此同时,艺术界之外的公司正在利用数字技术将永恒的杰作重塑为投影旅游景点和动画。但很少有艺术家像卢梭和他的同龄人那样做:接受当时的新技术也即摄影所带来的现实,并打破旧的方式以创造新的东西。

一个具有卢梭精神的艺术家会欣赏新媒介的潜力,并希望为元宇宙和更广泛的公众制作艺术。像卢梭一样,他不会重塑过去的旧作品,而是从他的梦中想出奇幻的场景:他在自己的生活中从未见过的景象,以一种从未见过的风格呈现出来。今天,也许是本世纪第一次,有可能发明全新的美学——只要有人从技术专家那里接过缰绳。

Meta有关创作者经济的提议并不吸引人。由创意人、创意机构为一家大公司去构思未来愿景也不会是艺术的真正出路。问题不在于今天的孩子能不能欣赏卢梭的杰作,而在于他们的长辈,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不知道如何去想出可能与卢梭这些人相比的东西——我们已经忘记了如何想象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所以,需要重启想象界,发明新美学。

摒弃机器幻觉,复兴艺术真相

距离元宇宙大热一年之后,生成式人工智能凌空而来。基于人工智能的图像生成器,如DALL-E2、Midjourney和Stable Diffusion,使得任何人只要在文本框中输入几个字,就可以创造出独特的、超现实的图像。

社交媒体上开始充斥奇怪的绘画。风格仍然有颗粒感,但马上就能辨认出是新奇而有意义的东西。世界就这样熟悉了文字转图像软件,它可以根据书面或口述的指令创建图像。

2022年9月,美国科罗拉多州博览会的年度艺术竞赛颁发了所有常规类别的奖项:从绘画到雕塑。但有一位参赛者杰森·艾伦(Jason Allen),没有用画笔或粘土块制作他的作品。他是用Midjourney创作的。

艾伦先生的作品《空间剧院》(Théâtre D'opéra Spatial)在博览会为新兴数字艺术家举办的竞赛中获奖,并引发了艺术家的激烈反击,他们指责他基本上是在作假。

这些应用程序让许多人类艺术家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紧张,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想知道,既然人们可以自己产生艺术,为什么还会有人为艺术付费?它们还引发了关于人工智能产生的艺术的伦理问题的激烈辩论,有人声称这些应用程序本质上是一种高科技形式的剽窃。

对所有的反对意见,艾伦先生嗤之以鼻。“这是不可能停止的,艺术已经死了,伙计。它已经结束了。AI(人工智能)赢了。人类输了。”

在新兴的“合成媒体”世界中,我们所见的艺术或图像往往具有一种梦幻般的状态,我们习惯于将其与画家和其他艺术家所经历的人类幻觉联系起来。而在对话式聊天机器人的情形下,人工智能开发者的假设原则是,他们应当尽量减少甚至消除人工智能产生幻觉的任何机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人们可能会认为,文本转艺术的人工智能的设计是为了有意执行和利用人工智能的幻觉。

幻觉在艺术史上源远流长。艺术幻觉的历史与心理科学和技术(精神病学、实验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时代相一致。它还涵盖了一个介于恐怖和狂喜之间的广阔经验领域。想象力是以实例为食的,它并不从虚空中出现。因此,艺术幻觉的历史与发现精神病患者的艺术交织在一起,它是模棱两可的,因为它既涉及毕加索等成熟的艺术家,也涉及让·杜布菲(Jean Dubuffet)称之为“粗野”(或“反文化”)的艺术的表现,这些表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边缘的。事实上,这种模糊性恰恰是艺术幻觉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段历史的主要发展要么与艺术家的具体经历有关,有时以他们发疯和在精神病院的时间为标志,要么与既定的趋势和运动有关,无论是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还是迷幻主义。

人们可能会想把超现实主义看作是艺术幻觉的早期成就(在迷幻运动之前),它融合了兰波式的超级洞察力、理性的神秘主义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锻造的新知识工具。在他著名的《预言家的信》(1871年5月)中,兰波(Arthur Rimbaud)制定了支配“自愿”幻觉的历史的戒律:“诗人必须通过所有感官的长期、巨大和合理的错乱来使自己成为预言家。”

因此,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将“存在的谎言”与“幻觉的真相”对立起来,也就是说,存在一个现实主义的完美别处,一个由欲望的幻觉性满足所统治的世界。对他来说,任何革命性的转型都必须涉及到这种基本的、激进的反抗。正如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曾经说过的:“真相很少是纯洁的,也从不简单。”

所以,图像生成器还不能取代人类艺术家。GPT-3/4(自然语言处理模型)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但它们只和它们的训练数据一样好。不论是GPT-3还是GPT-4,都通过庞大的训练数据集实现其力量。然而这样的数据集不可能是为了某些敏感的、微妙的价值而手工挑选的。它们很可能是围绕着简单的、容易捕捉的目标建立的。而这样的目标很可能会促使我们走向最粗暴和最简单的艺术价值,比如成瘾性和狂欢的价值,而不是更微妙和更丰富的价值,比如欲望的幻觉和发疯。

这种程序有一个根本问题:艺术现在是数据。真正的人工智能将是一台计算机获得了知觉,有自我意识,醒来后决定有一天要画画,甚至发了疯,产生了错乱,成为一种异化的、无法生活的现状的表现——而不是一个数据库,收集互联网有史以来的每一张图片,将它们加以编译和压缩,并在用户输入某些提示时提取。

幻觉是梦想,是想象力的产物,是魔鬼的诱惑,是超自然的体验,产生幻觉的疯子被称为有远见的人,因为他看到了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幻觉具有异化的陌生感的性质。它是痛苦,是恐怖。由于空间被加倍,感知是不一致的:人们既能感知到是什么也能感知到不是什么。在其艺术形式中,它是一种完全的吸收,一种有益的疏离;它是快乐、充实和狂喜。它决定了想象力艺术的广度,远非机器幻觉所能抵达的。更重要的是,它突破存在谎言而达至真相。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宣布艺术家与真相相距甚远,如果我们接受这一说法,艺术将无法作为政治和社会变革的蓬勃力量。因此,重启想象界,发明新美学这一呼吁是针对那些将他们与真相的接触呈现在可见和可理解的领域中的艺术家,鼓励他们以隐喻的、实验性的或非常规的方式来处理真相的主题。图像生成器不过是重混,艺术家的价值在于继续提出新的风格、新的样式、新的想法。

一切端赖信仰

最后,让我以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的一部小说《10½章世界史》(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10½ Chapters)中的一个片断来结束我的这篇文章。

顾名思义,从巴恩斯的书名来看,他以自己写作的几个片断构成了一整部世界史,其中一个片断是籍里柯(Theodore Gericault)的《美杜莎之筏》(The Raft of the Medusa)的创作过程。

另一个片断则讲了一对父女的故事,他们住在爱尔兰,名字分别是弗格森上校和阿曼达,两人跑去都柏林看籍里柯这幅杰作的巡展。

那幅画长二十四英尺,宽十八英尺,描绘在木筏上的法国炮舰美杜莎号幸存的船员。……现在,画作已到了都柏林,在圆形大厅展出。

他们没有照讲好的那样去圆形大厅,而是去了同它唱对台戏的另一个游乐项目,……弗格森上校带着女儿来到展出馆,观看……美杜莎号法国炮舰遇难和致命木筏活动全景:

圆形大厅展出的只是用颜料画成的二十四英尺长、十八英尺宽的静止画面,而他们在这里看到的却是将近一万平方英尺的活动画布。在他们眼前,一幅巨大的画面,或者一系列画面逐渐展现:不只是一个场面,而是整个海难过程在他们面前通过。一幕接一幕,彩色灯光同时打在展开的画布上,管弦乐队伴奏烘托事件的戏剧色彩……到第六场,木筏上那些可怜的法国佬差不多是按照籍里柯先生最早描绘的那种姿态出现。可是,弗格森上校评论说,把他们的悲惨处境用活动的画面和彩色灯光加以表现,还有音乐伴奏,这样要壮观得多了,他还多此一举地向女儿点明那配乐是《亨利万岁!》。

“那才是发展方向,”他们离开展出馆时,上校激情昂扬地说,“那些画家可要小心他们的画笔了”。

阿曼达对此没有答腔。但等到下一周,她带上五个兄弟姐妹中的一个回到都柏林。这次,她去了圆形大厅。

她在那儿尽情欣赏了籍里柯先生的画作。画虽然是静止的,但在她看来,蕴含着动感、光亮和以其独特方式表达的音乐——说真的,从某些方面看,画中蕴含的这些东西超过了俗气的活动画景。她回家后如实地告诉了父亲。

“这是发展方向。”“单单新奇并不说明有价值。”他女儿答道,那口气在她这小小年纪有些自命不凡。

在某种程度上,阿曼达想,问题全在你怎么看这些事情。她父亲把配上彩色灯光和颤音伴奏的俗气的幻影模拟看成是海难大悲剧的真实写照;而在她看来,用颜料在画布上点缀出来的简单静止的画面最真切地反映了现实。主要问题还在于信仰。

凡事都有两种解释,每种解释都要借助于信仰,给我们自由意志就是为了让我们在两者之间选择。

所以,是元宇宙还是非元宇宙,是一个信仰问题。是ChatGPT(由美国开放人工智能研究中心OpenAI开发的基于大语言模型的聊天机器人程序)还是非ChatGPT,是一个信仰问题。是旧美学还是新美学,也是一个信仰问题。

(作者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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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泳经济观察报专栏作家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经济观察报特约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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