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介入乡建:理想与苦涩

作者:刘玉海 2021-07-20 12:13

越来越多的建筑师、艺术家、设计师,也开始介入乡村,以各自不同的背景和方法,探寻乡村保护与建设的各种可能,形成了21世纪的乡村建设新浪潮。

大南坡怀梆戏团在“南坡秋兴”演出现场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经济观察报    受访|左靖 访问|刘玉海

湿热的夏天,景德镇的江西画院美术馆内,一场名为《乡村建设:建筑、文艺与地方营造实验》的展览,正在举行。

这场将持续到8月22日的展览,呈现了过去十年中国建筑师、设计师、艺术家等力量介入乡村建设的多样化实践。他们从自身专业背景出发,在各地农村进行文物保护、民居改造、旅游规划、环境治理、民宿运营、社区营造及产品开发。

这一自下而上的乡村建设探索,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梁漱溟、晏阳初等进行的乡村建设运动,而被称为“新乡村建设运动”。虽然这两轮乡村建设运动前后相隔大半个世纪,但今天的中国,乡村建设更有着某种迫切——在高速城市化之后,大量传统村落逐渐消失、凋敝,需要对农村命运何去何从做出回应。

这次展览的策展人左靖,因2010年代初在安徽发起“碧山乡建”、率先以文艺介入乡村建设,而被视为新乡村建设运动的代表性人物和网络中心人物。

风起碧山

碧山是皖南黟县的一个村庄,以具有粉墙黛瓦、天井庭院等特征的传统徽派建筑和田园风光而闻名。2010年前后,在安徽大学任教、曾经活跃于中国当代艺术圈的左靖,带领安徽大学学生调研黟县的民间手工艺。这次“百工”调查,成为他介入乡建的原点。

第二年,左靖和搭档扎根碧山,以“另一种艺术体系和一种基于文化的策略,来推动社会运动和被忽视的乡村地区的重建”。他在这里获得了一处闲置的废旧徽派民居,将其重修,安上现代设施,但又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原始建筑的结构和外观 ——这个在2014年修复完毕的徽派老屋,被命名为“碧山书院”。他们在这里接待那些对碧山的乡村生活与工作感兴趣的人,并邀请许多艺术家、建筑师、设计师和文化人士造访碧山及邻近村落,进行实地研究与合作。

2011年,他们在碧山举办了第一届“丰年庆”——一个旨在激活村内公共文化生活的国际艺术庆典,有表演、电影和纪录片放映、研讨会、展览以及乡村建设主题的学术讨论,多个国家的艺术从业者、文化评论人士和乡村研究学者参加。

在中国城市化最狂飙突进的2010年代初期——此前10年,中国的村庄从360万骤减至270万;与村庄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构成传统中国文化根基的艺术、工艺、礼仪和社会习俗——第一届“丰年庆”的成功和碧山的乡建被广泛报道,让那些不甘于被城市化裹挟、对传统乡村生活方式抱有温情和兴趣的人,找到了一个兴趣凝结点,他们络绎不绝慕名前往碧山。

这之后,他们在碧山持续探索了乡村建设的各种可能。左靖的搭档王勇租下了建于1964年的老供销社,将其改造为拥有零售、餐饮和展览的空间,命名为碧山工销社,陆续做了《早春二月,从百工民艺到设计日常》》《向日葵下的拖拉机》和“方志小说”等展览——每个展览都与乡村有关。

再后来,享有盛誉的南京先锋书店,在这里开设其第一家乡村书店——碧山书局;日本选物店D&Department在此开设中国首店,展陈售卖来自日本的“长效设计”产品和碧山当地的农产品、竹编,以及用中国土布制作的环保袋。

碧山工销社、D&D黄山店、碧山书局、猪栏酒吧……碧山的独特文艺气息,吸引了络绎不绝的拜访者;村民开设的农家乐、民宿、商店、研学写生基地,也层出不穷……“碧山”逐渐成为一个文艺新地标、一个符号、一股潮流。

碧山工销社 摄影:李若帆  受访者供图

碧山工销社 摄影:李若帆 受访者供图

为了探讨乡村建设中遇到的问题,2012年,左靖主编出版了《碧山》杂志书,“重新梳理传统文化在中国人的生产和生活中的位置”,以此为源头探讨展开传承与创新行动的可能。持续出版至今的《碧山》,成为集结同侪的阵地。

新乡村建设浪潮

在碧山经验教训的基础上,2016年后,左靖开始涉足其他地区的乡建,先后发起贵州“茅贡计划”、云南“景迈山计划”和河南修武县“大南坡计划”。

在推进这些项目的过程中,他面临着双重挑战:一方面,随着农村人口外迁,传统村庄凋敝、房屋年久失修、社区公共生活的沉寂与付之阙如,需要活化村庄;另一方面,他还需要狙击那些企图到农村进行雄心勃勃“开发”的资本。

“每确定做一个项目,我会针对地方的不同资源,动员一切可能调动的社会力量,创造性、策略性地为地方提供一套文化梳理、出版与展示的方案,从而为地方嫁接更多的可能性。”左靖将他这些年的乡村建设方法论概括为:“服务社区、地域印记和城乡联结”、“关系生产、空间生产、文化生产和产品生产”,以及“往乡村导入城市资源,向城市输出乡村价值”。

但这套乡建方法论背后,也凝结着艰辛与苦涩:左靖先后遭遇村民毁约、委托方赖账拒绝支付尾款等一系列挫折。

好在他并非孤军奋战。在他们尝试各种乡村建设实验的同时,越来越多的建筑师、艺术家、设计师,也开始介入乡村,以各自不同的背景和方法,探寻乡村保护与建设的各种可能,形成了21世纪的乡村建设新浪潮。

左靖跟云南景迈山村里的孩子在一起  受访者供图

左靖跟云南景迈山村里的孩子在一起 受访者供图

美国加州大学北岭分校艺术系教授王美钦认为,不同专业人士在这方面的共同努力,“标志着当代中国艺术创作、呈现、传播与讨论方式的一个重要转变”。

左靖也从这些遭遇中逐渐领会出当代乡建的边界: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能做到什么程度。但他发起碧山乡建之初的那些理想主义色彩,坚挺依旧,“如果能在这(乡村建设)方面做出一种经验,这个经验又是可以推广的,而不仅仅是靠几个人做——社会各界都可以为乡村贡献一份力量,很多人只是不知道怎么去做,怎么通过我们的方式告诉他,这是人人都可以贡献一份力量的工作,这是我们的价值。”

以下是访谈:

最初只是认为这个事应该做,没考虑钱

经济观察报:从碧山最初的很多设想来看,除了文化,甚至会考虑到教育、医疗、社会,有很强的理想主义和社会试验色彩,但是钱从哪来?

左靖:没考虑钱的事情。碧山乡建完全是我们自发的,自己找钱,这跟后来做的很多项目都不一样——现在叫“项目”,有项目就有委托方。那会儿,只是认为这个事应该做,就用自己的力量或者去找支持资源来做。

经济观察报:碧山第一次投了多少钱?

左靖:第一次没多少钱,记不清了,大概很少。

经济观察报:你后来隐约谈到,做乡建也曾遭遇很多挫折,都有哪些?

左靖:刚开始我们做乡建,还是低估了乡村的复杂性,在很多关系方面,都遇到了困难、甚至冲突。不过,跟一般村民没什么矛盾——当然,最开始,他们帮我们做点事情,都是当作一种雇佣关系。因为长期以来,中国城市与乡村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模式:城市人与农民隐含着一种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村民用这种思维定式看待城市人到乡村来,他觉得你来是有所图、是做生意的。所以,一开始他们叫我们“老板”。

经济观察报:什么时候他们开始认识到你们是不一样的、你们做的事情是有公共性的而不是商业性的?

左靖:第一届“丰年庆”做完以后,他们就了解到,我们不是来做生意的,只是因为热爱这个地方,想为村子里做点事情。

所以,做乡建还是要扎下来,时间长了,就有可能性,村民会了解你做什么,所有的问题慢慢都会迎刃而解。当然,你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你。我们的到来,让一些村民受益,比如村口的农家乐,我们带来了朋友、客源;但也许农家乐附近的人家,并没从中受益,反而车马喧嚣吵到他。你做一件事,让一部分人获益的同时,恐怕某种程度上也会让其他人受到干扰、损失,这个平衡点不好把握。

经济观察报:这些教训,对你后来做乡建有影响吗?

左靖:说实话,我们团队不太擅长与村民打交道,我们与村民的联结是比较弱的。后来在贵州茅贡,我有一位合作人,也算是委托人吧,叫任和昕,他在地扪做了一个生态博物馆。任馆长是当地人,前《南方都市报》记者。他还有个身份是当地政府的顾问,他相当于把我们的一些想法“翻译”给政府,政府这一端基本上是他来对接的。从贵州以后的项目来看,我们主要的工作——发掘在地文化、改造传统建筑,再通过展览和出版等方式和手段,让当地居民重新认识这个地方——通过做的这些事情,慢慢去影响村民。但这个过程会比较长。当然,后来的大南坡项目又改观了,这又是一个特例。

经济观察报:从碧山开始到现在,你做乡建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方法论:空间生产、文化生产、产品生产,这个模式是如何逐渐形成的?

左靖:“三个生产”的提法,是在做贵州茅贡项目时提出来的。茅贡的经验,应该叫“乡镇建设”,作为乡村建设的替代。它的本质,是传统村落保护的一种模式——镇没有任何特色,但它周边的村庄是少数民族传统村落,那就把所有的资源、教育、文化、娱乐、消费全部放在镇上,不让资本进到村里,使镇成为阻挡不良资本侵扰传统村落的屏障。然后通过发展集体经济——这个集体经济可能在村里,也可能集中在镇上——来提振这个地方的经济和文化。你可以到传统村落去观光、旅行,但必须回到镇上住宿、消费。

经济观察报:但你挡得住资本进村吗?假如我是某个传统村落的村民,当我看到可以赚钱的机会,我就有动力把我的房屋装修、用来做民宿或者餐饮,你怎么能说服我不这么做?

左靖:这个要通过政府的力量,比如,通过发放营业许可证的方式,来控制村里的业态。因为一个村里发展民宿餐饮这些商业业态,也是不平衡的,一般是村里有势力的家庭,或者是市口、位置比较好的人家来做。我们为什么谈到集体经济这个概念?我说阻挡不良资本进村,但村民要想改善生活、致富,你是挡不住的。他们可以做,但是应该用集体的方式来做,而不是因为你是村支书的儿子、你的位置比较好,你就从中受益,跟其他人没有关系。应该是大家一起集资来做某件事,用集体的方式,而不是个人的方式。并且,村民如果想做商业,也可以到镇上投资,可以和外来资本合作。

当然,目前这只是一个概念,没有实施,或者说,只是一个试验。我们这样想的初衷是,这样是否可以让这些传统村落保持它原来的样子,不要因为资本的到来而对村落的资源过度开发。因为这里遍布着中国传统村落——茅贡所在的黔东南州黎平县,是中国传统村落最多的,不像别的普通村落,比较粗放。传统村落需要保护,政府在这一块要有所作为,不能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又管。

经济观察报:如果把资源都投在镇上,原来的这些村落哪有资源进行维护更新呢?

左靖:这有个反哺过程,镇和村形成互哺关系——镇上的产业、市集、服务业,也都是周边村民在做,镇是个集散中心,村镇的距离一般并不是太远,可以自由安排工作和生活。

必须套用政府的话语体系,才能得到支持

经济观察报:你第一个企业委托的项目是在哪里做的?

左靖:浙江温州泰顺县下面有个徐岙底村。有个很有名的民宿品牌,叫墟里,来做徐岙底整村的运营,邀请我来做一些文化梳理的工作。

经济观察报:既然警惕资本进村,那你第一次接受企业委托的乡建项目时,内心有过犹豫吗?

左靖:没有犹豫。我的委托方(想做的),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业行为。墟里主理人是一个很有情怀的民宿从业者,她做民宿和其他商业资本做精品酒店不太一样,她是把民宿运营和社区营造结合在一起,考虑在地的发展。这种价值观跟我们是吻合的。这个项目比较短暂,也就做了一年时间,大约是2018年左右,我们帮她做了一些地方的文化梳理和文化输出。

经济观察报:虽然你对资本进村有警惕,但你也有谈到,过去的乡村建设,知识分子得了名其实没做什么,而实业界人物做了事却没得到公正评价。

左靖:南京大学的马俊亚教授有一篇文章《有实无名的江南乡村建设》。他主要指的是实业家——最早是张謇这代人,他们在实业救国的风潮下,在乡下做了大量实业建设,做了很多知识分子乡建派学者想做而没做到的事,但有社会影响力的全是梁漱溟、晏阳初这些知识分子,因为他们有话语权。这篇文章对我触动很大,所以我一直讲,不要夸大文艺乡建的作用。乡村建设真正应该是全社会各种力量、尤其是实业界的力量去参与。

经济观察报:你做的这些乡建项目,还是政府委托的多一点?

左靖:基本都是政府委托,主要是县一级政府。贵州那个算是一半政府委托,另一半算是我们的创新——你到地方说乡镇建设,谁都不知道什么是乡镇建设,我们就提出解决方案:先建设这个镇,也用了一部分政府的资金做建筑改造、做展览。但我们提出的乡镇建设这个概念不在政府的评价系统里,所以得到政府资助比较少。必须把乡镇建设和政府所倡导的文化创意产业结合在一起、必须套用它的话语体系,才可能得到政府的支持和帮助;如果你别出心裁提出一个什么概念,是完全纳入不了他的评价体系中的。

经济观察报: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地方政府委托你们做乡建项目,能从中感受到某种共性的趋势吗?

左靖:大的背景是,这几年的国家政策为乡村发展提供了很多支持,也在以更积极的方式主导着乡村建设的实践方向,特别是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今年以来,明显感觉到各地都开始重视乡村振兴了。

修武县的“大南坡计划”产生了一些社会影响力,是跟天时地利人和有关系的——有县里主要领导的支持、村民很高的参与度、合作团队补足了我们过去的不足,比如村民动员、社区营造。人一定是活在大的政治情势下、社会潮流中的,跟时代紧密相关。

2020年,河南修武县大南坡村的“南坡秋兴”活动  受访者供图

2020年,河南修武县大南坡村的“南坡秋兴”活动 受访者供图

经济观察报:每个项目做下来,能实现财务的平衡吗?

左靖:财务上,碧山是没法平衡的,都是投入。碧山还在做,只不过主要是守成的概念,营收维持日常运营没有问题。有些展览和出版,需要从别的项目挣的钱里来支取费用。我们团队的人不多,也不敢招很多人,我时刻提醒自己要控制风险。

经济观察报:做政府委托项目,执行过程顺利吗?

左靖:不会顺利的,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比如,在贵州茅贡,地方政府无法理解你是想通过乡镇建设来保护传统村落,他没有任何资金去给你做这样一件事情。当然,这也可以理解。

再比如,云南普洱的景迈山正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我们的展览要严格按照申遗的文本来做,而不是像我之前做的那些展览——通过地方文化的发掘,用一种能为村民接受的艺术表达方式,让村民去了解他所在的这块土地上的建筑、村落、历史、文化、礼俗等等,把展览作为一种乡土教材,让当地居民通过我们的视觉传达更好地认识自己,从而产生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上个月刚刚开过展览方案评审会,专家认为,我们的展览方案不行,必须按照申遗文本的要求。申遗展览有自己的规定动作——在山下有一个遗产展示中心。但我的想法是,山下的展览按申遗文本的要求去做,跟我们山上展览的乡土文化发掘,以比较艺术化的形式结合起来,可以呈现一个多元面貌的景迈山,在我看来是更有意思的。但这个创意被否决了,专家们认为,山上和山下的展陈,必须是一套完整的遗产阐释体系,展览必须要完全服务于申遗这个目的。目前我们正在根据专家的意见在修改方案。

乡建项目执行过程中,往往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当然,也有地方,项目尾款就没给我们——他会告诉你,你的项目没有经过验收,就等于把该给你的钱赖掉了。这是个很要命的问题。当然,我无所谓,我做项目也不完全是为了钱。但尾款不好结算这个情况,是存在的。

还有一点我特别想讲:国家一再讲,乡村振兴的核心是文化振兴,可地方政府往往在文化方面的投入非常少,而在硬件、基础设施上投入很大,盖了很多房子,但很多都是空的。这是我最痛心的一件事。我每次跟政府谈都讲,文化一定要舍得投入,不能只做物理空间、盖那么多房子,而不考虑里边放什么东西。我们的做法是,从内容推导到空间——先想好做什么内容,再做物理空间,而不是先呼啦呼啦盖一大堆房子,然后再来找内容去凑、去填。但要让现阶段的中国基层政府认识到文化投入的重要性,太难了。

经济观察报:政府的委托很重要,但你是否担心权力的副作用?比如打着乡建的名义做景区开发,把原住民迁走、或者赶居民上楼。

左靖:我们没有遭遇过这种情况;如果有这种事,我们是不会参与的。当然,把村民迁走这件事,要分情况,是因为交通不便、基础设施很差而把村民迁走,还是因为商业开发把居民迁走,是两码事。所有的商业开发都不希望有原住民住在里边,因为太麻烦了。为商业开发而把原住民迁走,我们是反对的。

文艺乡建的意义之一是教育

经济观察报:目前做的这些项目中,你觉得最成功和最失败的、或者说最不理想的,分别是什么?

左靖:我不想用成功和失败作为我做这些事情的评判标准。最不理想的,碧山算一个——在碧山,我们遭遇了几乎所有最糟糕的事情,但我们还是撑下来了。外界都不知道,或者知其一不知其二。当然,现在碧山做手工艺、做民宿、作经营,都没问题。

执行比较顺利的,是河南修武县的“大南坡项目”,是个特例。天时地利人和——正好乡村振兴成为国家战略;再一个就是修武县委县政府提倡美学经济,美学和艺术关系密切;第三,我们的联合团队比较互补,补足了我们跟村民联结度弱的缺失;第四,村民参与度高,满意度也高。这就使得“大南坡计划”进行的比较顺利,短短一年就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尤其是中央媒体的关注。

经济观察报:做乡建最终的影响是在民众。

左靖:当然。所以,我说没什么失败不失败的。因为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不是白做的。比如,因为碧山,我们出版了《碧山》杂志书。因为碧山做的比较早,影响了很多人,他们开始投身到乡村建设工作中。这就是它的价值所在,并不是它改变了一个地方多少。我一直不觉得文艺乡建有多大的力量,所以我一再讲,媒体夸大了文艺乡建的作用,它的作用是有限的,但这件事情又是必须要做的,且又不是暴风骤雨式的,而是润物细无声——文化是靠浸润。这才是它最核心的价值。

经济观察报:对当地村民来说,哪些是能改变的,哪些是不能改变的?

左靖:以大南坡为例,我们合作的团队把中断了43年的怀梆剧团恢复起来;通过动员村民捡垃圾、零废弃理念的灌输,以及乡村儿童的美育教育、体育活动的开展,至少很多村民的凝聚力和幸福感是提升的。有这么好的文化环境——比如村子里有家方所书店,这简直不可思议,对孩子的成长有非常大的影响。也许有人会说,你在村里开书店有什么意义?有人会买吗?但你有没有想到,很可能一个书店会改变一些小孩的命运。因为我自己有这个体验——我小的时候,放学后就会常跑去县城的新华书店,拿本书靠着柜台看……书店对小孩太重要了。

还有,我们和广州美院、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合作,向全国招募做美育教材的团队,来一起做县域范围内以美育为特点的乡土教材,按季节做一些儿童美育教程。这一切肯定对孩子的成长有很大影响。

说白了,我们这些从事文化艺术工作的人,最适合做的,就是教育——我们做展览、做出版,其实就是做教育。怎么去发掘地方文化,再用好的方法表达出来,让当地人感受的到。我觉得这才是我们工作的意义之一。

这也是为什么我特别重视做展览、做出版的原因——要传播我们的工作方法。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能够参与乡建、或者从中得到经验。乡建单靠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肯定要全社会力量的动员。

经济观察报:你在不同地方做乡建项目,空间跨度挺大,回头再集中看,会有什么感觉?

左靖:值得做的事情太多了,但很多社会资源其实是被浪费的。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高校教书育人,每年都会安排学生下乡社会实践,但往往批改个作业就完事了,社会转化率很低。也就是说,这些社会实践不太可能为社会做实际的贡献。这里面其实有很大的空间可以挖掘。我们这样的人,如果能在这方面做出经验,这个经验又是可以推广的,而不仅仅是靠几个人做——乡村建设是全社会动员的一件事,社会各界都可以贡献一份力量,只是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去做,如何通过我们的方式告诉他(怎么去做)、人人都可以为乡建贡献力量,这是我们的价值。

经济观察报:做完这些项目,你们肯定也总结经验,会形成挑选项目的准则吗?

左靖:对。一般准则是:县里主要领导要支持,或者委托方对你比较了解、对你的工作比较认可。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经济观察报:乡村建设的目标地是不是也得挑?有些地方可能硬做也做不成?

左靖:说实话,我不是太挑地方。我的基本观点是,中国的每个乡村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并不能因为它没有丰厚的历史和人文积淀,我们就把它放弃——基本上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精彩,就看你怎么去做。当然,如果你要做特别商业化的,比如民宿、酒店,那确实要考虑它的交通、区位、风貌、资源;如果你是做乡村建设,目标地不是第一需要考虑的事情。

只要你开始做乡建,就没什么晚不晚的

经济观察报:除了你自己做的乡建项目,从最近你在景德镇做的展览来看,新乡建的探索在中国几乎是遍地开花,有很多力量开始介入这个领域,你认可“新乡建运动”这个提法吗?

左靖:概念与否无所谓,但确实有这样一批人在用各种方式做乡建。景德镇的展览,重点是建筑、文艺、民宿、社区营造、民间手工艺、社区支持农业这几个方向,但实际上乡建远远不止这些,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方式,像李昌平他们做的内置金融等等。每个人基于他自己的背景、资源、他所擅长的部分,他介入乡村的方式方法都不太一样;乡村的多样性,也导致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形式。我只是把我比较熟悉的案例拎出来,在景德镇做一个展示。

经济观察报:从碧山开始,你投入乡建已经超过十年,从你观察到的情况来看,这一轮的新乡建有哪些特点?

左靖:首先,大家都在摸索。因为没有前例可循,尤其是建筑、文艺这样的方式。刚才我介绍了我们的例子——在接触乡村之初,遭遇到的挫折、然后怎么提出自己的想法、怎么小心翼翼的跟政府合作,我相信其他介入形式的乡建,肯定也有类似的历程。

比如,建筑师。现在的建筑师全是西方教育体制下培养出来的,乡村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介入乡建都是从零开始。有的建筑师比较适应乡村工作,在自己的实践过程中也发展出一套工作方法——建筑的乡村建造和城市建造不可能划等号,乡村建筑建造包含的内容可能更多,建筑前、建筑中、建筑后,他肯定要和政府村民沟通交流,还要考虑地理条件、气候等等,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当然,也有的建筑师,有些东西是不碰的——他只是把建筑做好,建成后怎么样,他是不碰的。甚至还有建筑师,干脆就觉得,建筑师去乡村工作是可疑的,可能会对乡村造成破坏,他跟乡村的关系只是一种艺术介入的关系。马岩松就是这样,他在越后妻有三年展做光之隧道、在浮梁做大地之灯,都是艺术的方式,不是建筑。每个建筑师都不一样,有的在乡村介入的很深,有的介入比较浅,有很多的差异性。

当然,也有建筑师有比较好的探索。像王求安,就被我称为“赤脚建筑师”——他特别平民化、完全和村民打成一片。他跟政府合作,说服村民自己拿钱自建房屋,政府负责基础设施、做一些政策上的倾斜;他通过设计,来改善建筑的功能、提升建筑的审美,地方政府和村民非常欢迎。

还有香港中文大学的建筑师朱竞翔。他在乡村做建筑,有一种灵活多变的营造策略。比如,他的建造是可逆的、预制的、低成本的,他设计了一些模块以适应不同乡村建造的需求,特别适合在乡村不太稳定的区域做一些功能性建筑。

经济观察报:从建筑切入乡建,是不是太晚了?毕竟经过这20多年的高速发展,中国乡村的传统建筑已经拆的差不多了。

左靖:整体来说,大部分乡村建筑已经被破坏了。土改、文革、城市化、异地重建这些运动、准运动,把中国传统村落、传统建筑的百分之八九十给毁了。尤其是在城市化进程中,比以往所有的破坏都要多得多,而且很多是老百姓自发拆了(老建筑)盖新房——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百姓也想过好日子,以前的房子有些确实不太适合现代人居住。而且,这些普通民居,老百姓没有力量去保护、做相应的改造。这是历史造成的,当然也有人的因素在,还跟土地制度有关系。

但只要你开始做乡村建设,就没有什么晚不晚的。这也许是一种自我安慰,但我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你现在还不做,那确实是晚了。中国太大了,农村的分布特别广,尤其是山区,还是有一些能够去挽救、改造的建筑,还是有大量的工作等待我们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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